覃舒悶悶應了一聲。
“我希望能夠與你建立一種關系。不局限于物質,也許是朋友之上戀人之下。”簡煜頓了頓,“你會覺得我很渣嗎?”
“我無法給你回應。”覃舒說,“因為你知道,我心裡還裝着另外一個人。”
簡煜:“我想洗滌他對你的影響。”
不自覺扣深她的指縫。
好想好想。
沒法剔除的嫉妒。
“簡煜,毋庸置疑,我信你說的是實話。”覃舒道,“因此我必須拒絕你。我承受不起你的期望。既然我能随随便便同你接吻,你指望我怎麼回饋你真心?”
她甚至理不清對簡煜到底懷揣怎樣的感情:偶爾的悸動,更多是敬畏、好奇,還夾雜彌賽亞式的憐憫,但絕不是單純的愛慕。
他們都是成年人了,曆經坎坷理應抛卻過家家的浪漫情調。
面對簡煜,她沒有男女之情的遐想。
他是她的甲方,工作有交彙,僅此而已。
她無法解釋那晚誤打誤撞的吻:為何她迫切需要那個吻,如同強烈需要被接納與認可。
許是她在探尋自身存在的價值。
因她在簡煜眼裡是特殊的。這層不可取代的特殊性從未在其他場合複現。從小到大她都是多餘的那個。可以被任何的誰替代,像一團軟塌塌的橡皮泥,柔糯可欺,毫無個性。
隻有簡煜,口口聲聲稱她特别,那樣的執著,仿佛非她不可。
她動搖了,傾搖懈弛又習慣回避。
回避被再次抛棄的可能。
“你在害怕?”簡煜察覺她在聲東擊西,“是我唐突了。覃舒,我沒有談過戀愛,不太懂正常的感情發展是怎樣的。你若覺得不舒服就講出來。”
覃舒不再回應。
到站下車。她低頭看手機,簡煜仰望霧霭掩抑的圓月,喃喃:“今天是滿月聖誕。”
覃舒促狹擡眸。二人相視一笑,破冰。
簡煜:“記得上次滿月聖誕我隻有十一歲。”
覃舒問:“是在A市過的嗎?”
簡煜:“是。”他說,“次年聖誕我就走了。”
“發生了什麼?”
他在回憶,表情淡淡的,摻些空茫:“一些不太好的事。日子沒法再過了。”
到達目的地,一棟高聳入雲的大廈。趁還沒上樓,覃舒鼓足勇氣:“簡煜,我想給你個驚喜。”
簡煜:“什麼驚喜?”
她扒拉塞滿的塑料袋,取出一卷粗絲帶。“俯身,我給你綁眼睛上。”簡煜照做不誤。
覃舒挑選的大紅絲帶厚度适中,足夠遮擋強光。于是失去方向感的他就像無頭蒼蠅。覃舒接過簡煜拎着的袋子,輕輕握住他空出的手。
觸感冰涼,沒有人氣;而她掌心滾燙,猶一竈明火。
水火交融,相映成趣,出奇地契合。
失去光明的簡煜自覺在無涯海域飄搖,頃刻眺見一座燈塔。
燈塔徹亮,指引他航向。
他回握那隻溫暖的手。
思緒溯回二十年前,籍籍無名的村落,鮮為人知。
丘陵綿亘,候鳥啼鳴,皚皚白雪為植被披蓋銀霜,氤氲化濃愁,天地寂寥乍似素雅墨畫。
男孩據守一口枯井,眺望斑駁泥地延伸的盡頭。
昏默喈喈,阒其無聲。
被剿碎的希冀東零西落。他抻直凍僵的腿,站在封死的枯井上,任憑最後一點餘溫被寒潮消解。
意料之中的結果,他不願接受。
攥緊的可能被理所當然地抽空。
“他們還是沒回來。”
魏邵忙記賬,幾個農民工聚在棋牌室小賭,爐子的水燒得吱吱叫。
周擇企給打牌的添茶倒水,見簡煜傻站,過去搡他腦瓜。
“進去,拿包,姨父帶你吃大餐。”
他用長滿繭的指比劃三。
“今兒赢三百。多虧你小子手氣,一摸就是财神。”
他們在村北老關家點了牛肉面,周澤企特地叫老關給他加個蛋。
“崽子生日。”他說,“多搞點牛肉。來塊黃牛骨。”
老關啧啧:“今兒還是他們年輕人過的洋節。”
“啥洋節?”
“他們管這叫什麼,聖誕?”
簡煜囫囵吞面,周澤企抽煙,啥也不點,光是看着他吃,樂呵呵地笑。
他對周澤企說:“他們還是沒回來。”
周澤企知道:“你爸媽忙得嘞。”語氣寵溺,“崽子你懂事些,大了考個狀元,出去可别學姨父,啥不會隻會打牌,還被你姨說話。”
簡煜:“出去後不回來了麼?”
周澤企說:“這裡什麼都沒有。”
那日他吃過面,周澤企給他買了植物奶油裱的廉價蛋糕,他被牽着走過黑黢黢的泥路。路的盡頭是一棵嵬然屹立的枯松。樹冠之上,滿月當空。
“什麼都沒有。簡煜,你媽離開這兒後,就再不想回來了。”
……
蒙着眼的絲帶被解開了。
待适應強光,簡煜被生人簇擁進屋。拉長的橫幅用油性筆提字:金主daddy生日快樂!
驚愕扭頭找覃舒。她的杏眸皎若星輝,卧蠶俏皮可愛。
覃舒笑着給他來自朋友的擁抱:“簡煜,生日快樂。”
……
支離破碎的理想再拼湊成畫,停滞十八年的世界又重新運轉。
簡煜很難意識到自我的波動。
是在被覃舒擁抱瞬間,想要以後也能擁抱她,才算明了繁複的心思。
是直覺又一次救了他。他遇見了覃舒,她能帶他離開不毛之地。
她問:你認為人性本惡嗎?
他定回她:是的。
但她不是的,她是一團撲不滅的烈火。
似乎是見慣了還樂觀的理想主義者,她散播星星點點的熱,有多少給多少,哪怕微乎其微。哪怕他們有錯,錯得再多,她不會怪罪,她仍想見他們的好,念他們的好,就這樣深刻地被傷害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諒了。承認在善惡之前他們都是先于道德的存在,卻忘了她同樣獨一無二,也應當受到尊重。
若他還能意識到人性中的善是無條件的,就在徹底麻木前,他想要自私地占有她。
饑久見肉糜,劇渴望醴泉。
瀕死旅人猶旱苗得雨,起死回生,再不願奉還蒙受的甘霖。
……
哄笑打诨此起彼伏,他在鼎沸人聲中回應覃舒一個擁抱,對她說:“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