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抿唇,慘笑頗有些自怨自艾。她像個嫌命長的老人,談起仿佛上輩子的事:
“我小的時候,第一次跟我爹下地,那地澇得不行,機子根本開不進,我就踩着泥,把成熟的稻子一排排割開。那泥巴一直沒到膝蓋,我陷進去出不來,我爹卡着咯吱窩把我一撈,笑我這腳闆小得噢,根本……”
簡煜停了動作,安靜望她。
“我就用我這腳……”
“……咱家八代務農,出了你媽一個狀元。你邵姨沒本事,書讀不起來,就靠這手、這腳,養活一家子,把小煜啊、養得那麼有出息,又懂事,又孝順……”
簡煜摩挲魏邵攤開的掌紋,感受女人耕耘半輩子後逐漸沉寂的生命。
他垂眸,低低的,用隻他一人能聽到的聲音呢喃:“不怕,不怕……”
替魏邵擦過腳後,簡煜掖好棉被,鏟了麥草往竈門塞,熱炕用。
女人見他忙裡忙外,不忍,要他陪她再坐會兒。
講實話,簡煜不願與魏邵同處一室。
非他厭煩,他着實苦不堪言。與魏邵接觸的每分每秒都似煎熬,直覺像匹未經馴化的野獸沖撞着囚禁它的牢籠,而他得時刻提防不讓它溜走,即便它咆哮着要他直面貨真價實的殘垣斷壁。
不忍卒視的他刻意不接觸周遭表層的頹敗,就不緻憶起曾給予他劇痛的種種。
流産後,魏邵牽着他踏足穰村,對他說,今後我們就要開始新生活了。為他所聚焦的土牆卻似影影綽綽的蘆葦蕩,稍一撥就散,無一實感,形單影隻的女人也如秫稭折服在牆,失聲痛哭,印證着她的言語有多麼蒼白。
然而,痛也好,哭也罷,是從吳地輾轉穰村,不過滄海一粟。
窦娥唱得再冤,不及老天彈指大雪;魏邵哭得斷氣,也傳不進簡煜耳蝸。
他死死仰望天,自問自答:為什麼呢?
是天上從未有一雙眼願意俯瞰地上形形色色的人。
索性善不成氣,惡自有惰性。一切混沌不開。
簡煜故意避開與魏邵的交際,從瓦楞紙剝落的窗隙中窺探。目之所及,在一道長長的、被村民開辟出的道路盡頭,大棚锃光瓦亮。
他給張媽點數五十張百元鈔,叫她拿着。
張媽推辭,被他一威吓,半推半就揣進圍兜。
簡煜往北屋努嘴:“沒幾天了吧?”
張媽壓着嗓子:“半年。”
他默了須臾:“把邵姨接到A市吧。我替她張羅。”
張媽瞠目,紅了臉結了巴:“那、那怎麼行?你姨肯定不答應、她不答應的,你别跟她提,少來這套,她得多内疚……”嗫嚅,又嫌嘴笨講了不該講的話,最後不了了之。
簡煜挑簾第四次進北屋,魏邵條件反射往他的方向扭頭,即便看不清,仍顯得很高興。
她強顔歡笑,簡煜努力不讓視線從她身上溜走:“邵姨,我想起來,業叔讓我跟你打聲招呼。”
魏邵一愣。
簡煜說:“周擇業,企叔的弟弟。”
這個不該在此刻開啟的話題。
魏邵嘴角牽強地翹着:“他人還好吧?”
簡煜:“他開了家台球館,還是孤家寡人。”
魏邵哆嗦,但不因為冷:“那他呢?”
沒有指名道姓是誰,簡煜卻明了她的指代:“我見到他了。他…讓我問候您:是否安好?”
女人笑得更苦了,以累月經年的苦痛押注,輕描淡寫的:“你别恨他。他、他是個可憐人。”
可憐嗎?
……
曾萬侯抖落傘面淅瀝的雨珠,瘸着腿走來。
“代我向邵姐問好。”他風度翩翩遞傘,濕透的墊肩軟塌塌耷拉在肩峰,“就說我對她很是懷念。”
……
至于可憐那樣的惡魔麼?
老天可騰不出功夫看你仁慈的寬恕。
簡煜閉了閉眼,不緻動辄刻薄話打破魏邵恪守不渝的良善。
他說:“我得走了。公司有事。”
謊話。請三天年假在穰村隻呆兩天,多一天都是奢侈。
他快透不過氣。
魏邵沒多挽留。她凝睇他,細紋蕩漾,似要将他寫進生命尾聲,真摯懇切卻不呼喊。
臨行,所見儲藏櫃角落那瓶農藥猶夢魇萦繞,簡煜落荒而逃。
駛離穰村百來公裡,将病入膏肓的魏邵連同幼時乖謬的記憶碎片置之腦後,他終于感到久違的安心。心安理得的他重拾在Z省恣意的生活,杜絕内核被粉碎的可能。
他在動車上給覃舒發訊息:要見一面嗎?
覃舒秒回:你在哪?
簡煜:動車,快到A市了。
覃舒:從哪來?
簡煜:穰村,見我姨,她快不行了。
覃舒:[圖片]
覃舒:要吃燒烤嗎?
該死,她也學成了他轉移話題的本領。
簡煜笑了笑:十串羊肉,不要辣。
抵達A市,随川流不息的人海漂流,臨近出口,他一眼相中她,刹那萬象失色,隻她鮮亮如初。
裹着赭色格紋圍巾的覃舒個子出挑,黑發如瀑,些許直的散落在棕榈色呢子大衣,些許鬈的勾勒出小巧玲珑的瓜子臉,清冷不乏令人神搖魂蕩的生命力,似豔陽驕橫,又似草莖,确是剛裡帶點欲蓋彌彰的荏弱。
閘機一開,她的眼瞳噌的亮了。
……
每個人的人生中總有這樣的時刻,覺得一些事非做不可。
對簡煜說“想見他”,整日沒有回音。覃舒指揮團隊修複bug之餘不忘騰出空期檢查簡煜回她了沒。結果微信翻個百八十遍,姓簡的連屁都不放一個。
去哪了?
總不能掉進核反應堆了。
覃舒賭氣一拍:媽的,過了今晚姓簡的無論回什麼都沒用了。
她決心把她即将敞開的心房用水泥封死。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入夜做了個夢,夢到和簡煜做,感覺上來連腳趾都痙攣。
他俯在她脊背,邊喘邊絮語,夢裡她什麼都沒聽清。依稀感覺男人扣指壓她舌根,帶出一連串晶瑩的涎水順着漂亮的手筋淌落。高潮前夕,欲/仙/欲/死的刹那驚醒,怅然若失,再無睡意。
查日曆,排卵期。
她有種想把自己打包丢出去的沖動。
想見他的心沒死透,次日照常上班也沒分神。
下班組團燒烤,簡煜才姗姗回信,覃舒給他拍了燒烤的照片。
王止見她捧着手機樂,探頭探腦問:“聊這麼歡呐?”
被覃舒嫌惡推開:“你爹。”
她捎十串羊肉馬不停蹄駛東站,哈着熱氣度秒如年地等他。
待在浩穰人煙中辨出他,恰似沖散陰霾的曙光,覃舒忘卻昨日懸而未決的愁緒,除再見他的喜悅沒别的心情。他有些倦怠,輪廓較往日柔和不少,看到她,竟也情不自禁牽起嘴角。
閘機大開,男人步伐矯健。她三步并作兩步上前,緊緊擁住了他。
……
從學齡期盼家長上下學接送至風塵歸家一桌熱菜。有人如浮萍,流離失所;有人如榕柏,枝繁葉茂,探源溯流覓得着根。
簡煜自覺他是前者。
可當覃舒在閘機外翹首以盼,他第一次發覺他是如此深沉地熱愛這片土地,處心積慮地想要活着,想要死死攫緊能夠使他切實感受活着的羁絆。
據守枯井遠眺的男孩一定想不到,有天他會遇到一個人,這個人不會再讓他無望地等待——那種不可能存在的希望,使他黯然魂消、求而不得的挂念。
她親手送來希望,他發了狠地揣着,直揣得疼了,覃舒掐他胳膊肉,簡煜戀戀不舍松開她。
她望着他。澈亮的瞳仁倒映着貪得無厭的他。還有什麼?簡煜感到頭重腳輕。穰村那堵由黃土砌的高牆,松散的稭稈垛,魏邵壞死的糖尿足,張媽的搪塞,仿佛都是很久前的事了,他要忘就能忘,隻需被她注視着就能将一切都遺忘,連同——定格在儲物櫃塵封已久的農藥的一乜。
“歡迎回家。”他隔着缥缈意識,聽到覃舒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