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喜歡他呢?
彼時簡煜攏住舊物袖珍盒,問她:“給我好嗎?我替你保管。”
彩皮筋,幾隻斷墨筆芯,刻有字母的香味橡皮。無一稀罕物。
覃舒說:“我要扔了。”
他笑着笃定:“你不舍得的。”
真給他言中了。丢垃圾時,覃舒猶豫再三,揣他懷中。
“還是你替我保管吧。”
即便她自知再不會取走它了。
席地而坐的簡煜剮蹭她膝間,溫順如羔羊。她玩弄他發絲,朦胧間想:怎麼會有簡煜那麼好的人呢?
思來想去,除了好,她找不到更妥帖的詞形容他。他太好了。覃舒活了二十餘年,沒見過比簡煜更好的人。赤誠,睿智,深謀遠慮,洞察秋毫。不知不覺,她貪婪他給的偏愛,即便對他的好疑信參半。
被初戀背刺後,覃舒一面封心鎖愛,自比殉道者;一面又期待誰能闖進她的領地,攪得她好不安生。她幻想羁絆,卻不百分百信任它。尤當簡煜強調直覺,似觸了她逆鱗,叫她啼笑皆非:
你拿什麼證明你的直覺?膽敢保證,我的特别不會出現在除我外的第二者身上?你如何叫我心悅誠服?我又該如何相信你?
這是一場博弈。她明白,答案不由他。是她畫地為牢。
July問她:你喜歡他嗎?敲響她的警鐘。
對素昧平生的網友她都無法承認喜歡,怕再受傷,甯違背本意也不願捧出的真心被踐踏得稀碎。比起直落落承認對她感興趣的簡煜,她畏葸得像隻梅花鹿,風吹草動就沒了影。
現在,她的拇指懸距屏幕零點五公分,玩起失蹤。
July再打破沉寂:對不起,我太唐突了。
覃舒長籲一口氣。
白:我剛才沒注意消息。[雙手抱拳/emoji]
July:聽歌吧。
巧妙回避了由他自個兒提的問題。
點開歌單,寥寥五首歌,三首都出自一個叫dosii的組合。
覃舒戴起耳機,播放其中一首:《lovememore.》。主歌蒸汽波搭配攀升的音律,仿佛在傾訴什麼,又漸沉落,至貝斯穿擦泯于合成器的音色。
旋律似曾相識,她轉而看歌詞:
在這夜晚用指尖拂去湧起的那些想法
那些折磨你的過往 可以告訴我嗎
這樣漆黑的夜裡
我們被夜色湮沒
可以就這樣看着我嗎
即使明天一切都将遺忘
今夜我們也要頃宵相擁
請愛以這眼神望着你的我吧
……
酒吧當夜,她為安撫蔣昭霖留下,招緻簡煜陪同。醒來時,耳畔回蕩的便是這一旋律。
心悸,深陷他眼眸。那裡藏着笑意,在流轉球燈下反射些灼光。
歌是簡煜放給自己聽的。
酒是為消愁飲的。
和他接吻,是她心血來潮想做的。
覃舒鼻子一酸。
白:這歌很出圈嗎?
為什麼弟弟歌品跟簡煜如此相似?道理說,男大生偏好搖滾與Rap,有品味的聽爵士,混二次的聽ACG,再不濟耳濡目染的情歌。至于蒸汽波、trip hop,圈子太冷,極少被關注。罔論弟弟與簡煜聽同一首歌,概率比彩票中頭獎還小。
July避重就輕:我喜歡。
白:你歌品跟我甲方好像。
July:是嘛。
July:姐姐你三句不離甲方,我很苦惱呢[大哭/emoji]
靠。
覃舒後知後覺。
她怎麼跟July一聊就是簡煜的事。
本人都沒意識到的真相,被後生仔拆穿了。
她糾結,翻出簡煜微信。也許可以解釋為單純聽了歌,好奇此刻的他在做什麼。或犯思春期通病,雖否認情愫,想與他産生羁絆的欲望始終壓制不住。
如若他們聽着同一首歌,見到的會是同樣的風景嗎?
他們存在的,又會是同樣的世界嗎?
胡思亂想着,覃舒編輯文字發送:簡煜,我想見你。
……
無垠鄉間原野鋪蓋皚皚白雪,一輛五菱宏光颠簸,駛入穰村——國土至北邊界,一片寸草不生的赤地。
乘客四人,副駕的大爺操鄉音同司機搭腔,瓜子殼剝落一地;秃頂中年男狀若愁胡,往黢黑缸底搓弄煙灰,不慎抖落在打滿補丁的軍大衣上。
簡煜放下窗,托腮,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耳機播放的RNB曲蓋過搭客叨唠,微信來消息時,恰逢面包車匍匐于坑窪田塍。他乜斜,眸光黯淡,沒有回複。
正午,車停村口,一行人稀稀拉拉進村。馱着編織袋的大爺在雪裡另辟蹊徑,簡煜尾随,中年男其後。
閑談得知,男人是為下鄉替家人收屍,單位請了半天假。問及内情,他說死的是他爸,二十年沒見,屍體臭了爬蛆,村委會不得不把電話打他單位。
老于世故的男人出着惡氣:“他媽的,老不死的賭債欠兩百萬,老子還了半輩子,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了,爛攤子要老子處理。”
大爺操一口鄉普,像絕大多數國人面對不可抗力談天道輪回:“這輩子受苦,下輩子享福,福哪能叫一人全享了。”
簡煜駐足一棟二層平房:“我到了。”
中年男沒搭理,繼續趕路;大爺點頭笑了笑,走遠了。
小院占地百來平米,因疏于打理,旮旯爬滿馬唐草。房門緊閉,鎖扣脫落,為禦寒加厚的窗縫攢了半指寬的污垢,斷了的電線耷拉在鐵皮棚,枯樹桠杈間唯一的鳥巢風幹得像石頭。
縱目,一切都頹敗,在雪不化的極寒,溟濛顯凄楚。
簡煜開鎖,探頭喊:“邵姨,我來看您了。”
張媽端冷粥出北屋,忙放活迎接他。
她邊褪去簡煜身上的羽絨服邊抱怨:“兩天了,你姨吃不下東西,吃了就吐。”
簡煜問:“看醫生了嗎?”
張媽說:“她不去。”
“腿怎麼樣?”
張媽噓聲:“壞死了,得截。”
簡煜再未吭聲。
他叫張媽把粥放案頭,自顧自挑簾進了作炕的北屋。
齒豁頭童的魏邵倚靠壘高的硬枕頭躺炕上,患黃斑水腫快瞎了的眼甚無法聚焦。
張媽掀簾,喊了聲:“邵姐,你看誰來了?”
魏邵扭動僵硬的脖子,為辨清他擠皺了眉,表情很疑惑。
簡煜蹲在炕邊,握住她冰冷的手,俯低吻了吻她灰白的指甲。
他一言不發,魏邵卻似認出,擠出渙散的笑來:“小煜,小煜……”她想抽手,卻被男人握得更緊了,“你又長高了。”
簡煜失笑。他有三十多了,看着年輕,已是由盛轉衰。魏邵顯然還把他當小孩。
他問魏邵:“腿怎麼樣了?”
說着就要撩棉被。
魏邵躲閃不及。簡煜按住她壞死的左足,捏了捏骨突:“還有感覺嗎?”
她苦笑搖頭。
簡煜喊張媽:“打盆水來,我給邵姨擦擦腳。”
張媽提氽子,把沸水倒進木桶;簡煜瀝幹毛巾,悉心擦拭魏邵腳踝紫紅的壞疽。
飓風馳騁卷過的噼啪聲尤為清晰。死亡籠罩在每個人心頭,亘古亘今。
簡煜擦過一遍,彎腰洗毛巾見魏邵欲言又止。便裝作漫不經心開口:“改日截了吧。”就像吃飯喝水那般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