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馬以八十碼速度在微曲馬路劃出一道紅光。驚雷降下,雨如密集的鼓點綴灑在虛假繁榮的大都市。
萬家燈火,俾晝作樂,掩蓋不了都市人内心的空洞。
在了無煙火的高架橋上,兩輛車你追我趕,扭轉沉滞的低壓。
分叉口,簡煜下行,左轉進入長五公裡的隧道。
嵌入式鈉燈播撒的輝光有節奏從他棱角分明的側顔流轉,覃舒察覺些許松動的悲哀。這不是她第一次觀察他,每一次觀察都能捕獲新的事物。在外人看來不落窠臼的象征,她卻為他揪心,其仿佛說明他是個天然矛盾體:正因他痛苦才覺察他人的痛苦,他絕望才思索他們的絕望。正因他也像悲劇——同類相吸的磁力将他牽引她左右——他為她的悲劇性所折服,為他遇到的種種難題束手無策。
當他坦言她必然自戕,是否說明他也有同樣的想法?
他們被困在了同一艘船上。他還在為她牽腸挂肚。
胡思亂想着,覃舒聽到簡煜說:“我不喜歡胡蘿蔔。”
唐突的一句話,把她準備好的唯物主義辯證法逐個擊破。
“你姐就像胡蘿蔔。怎麼個做法我都不愛吃。”
覃舒:“你拿胡蘿蔔答什麼題?跟我姐又有什麼關系?”
簡煜自顧自道:“但我喜歡洋芋。你就是個洋芋。”
覃舒:“什麼意思?”
簡煜眼也不眨:“喜歡吃洋芋還要給你個理由是嗎?”
他忽的笑了,“我又不是高中生。一闆一眼給你分析為什麼喜歡洋芋不喜歡胡蘿蔔。”
覃舒怔愕。
簡煜又問:“那你倒是講個明白,為什麼你抱我抱得那麼利索,見了崔衡又唯唯諾諾。”
她下意識反駁:“這有可比性麼?”
“當然。你不就想對任何事都弄個明白麼?”他輕笑,“直覺,不就是不想對已知的事弄個明白麼?”
“我喜歡洋芋還要刨根問底為什麼喜歡,我活着累不累?是自認為沒有喜歡的資格還是懷疑喜歡的成分,這不是在否認它帶給我的情緒價值嗎?”
“覃舒,你從我這兒盤根究底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的。我執著于你跟那個上吊的姑娘沒有關系,我對她很愧疚。但對你……”頓了頓,“我是很貪婪的。你能給我的是過去從未有誰給過的。何況我知道,也隻有你會把它給我。”
駛離隧道,乍見漆黑的夜。雨不知何時停了,重巒疊嶂間,北鬥七星澈亮指引方向。
簡煜把車開進通往栗江的路。田塍鳳鳴鶴唳,蛙聲不休,一道吊橋赫然橫亘在他們前方。
……
[白:我看了你給我發的郵件。]
[白:你的意思是,簡煜教唆那個女孩上吊的方式僅僅是施舍她五百塊錢麼?]
[白:恕我直言,這種方式能被稱為教唆嗎?]
[可可:你認真看,是簡煜親口承認的!]
[可可:他說他知道在施舍錢财後那個女孩必然會自/殺!]
[白:這之間有邏輯性可言麼?]
[可可:那你可得問他本人了。]
……
水洩不通的書記辦公室,呆滞的簡煜落座一張方桌前。
他旁邊,簡紹絞着十指,一個勁澄清:簡煜和上吊的程星星沒有任何關系。
調案的警察闆着臉強調:“我再問一遍:程星星的死跟你有沒有關系?”
簡煜丢了魂地呢喃:“人是我殺的。”
簡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是啊。同志,我兒子精神不太正常,他說什麼你别信。讓他去看醫生。”
簡煜聽不見父親為他做的辯解,自顧自道:“人是我殺的。是我的責任。”
“我知道她會死,我施舍給她錢,她一定受不了……”
倏忽,人群自動讓路,梳高馬尾煙灰西裝的女人雷厲風行。
簡紹看到老婆就如同見着救星:“魏涵——”
魏女士置若罔聞,三兩步上前,揚胳膊,對着簡煜重重揮下。
撕裂空氣的嗡鳴,接着啪的一響,青年被扇得猛一個撲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通紅五指印。
他眸光熄滅了。簡紹倒很高興把談判權交由老婆:“何苦呢?”話是這麼說的,兒子是被民警攙扶起的。
在他跟前,那個戶口本上被寫作母親的女人不容置喙命令:“從現在起到案件結束,你都不準說話。風波由你爸擺平,而你——”
她掰過簡煜,要他同她正視,“我帶你去看醫生。”
……
悍馬抛了錨,簡煜讓覃舒先下,他斷後。接着沖進潮乎的油菜地。
齊腰高的油菜抽得腳踝又癢又疼,期間覃舒崴了腳,差一屁股坐倒起不來。見追兇逼緊,簡煜不假思索攔腰抱起她,往高聳的玉米田鑽,動作别提多敏捷。
男人濕漉漉的襯衫黏連着臂膀,心跳落在她耳畔,随領帶擺動的弧度一下又一下。
覃舒從他肘側後眺,已不見窮追不舍的殺手。
孤男寡女偕行,一望無際的稻田零星坐落别墅,燈火闌珊間是久違的暗香。
……
另一邊,失去目标的黑衣男被困玉米田。玉米苗枝葉發達,擋住了他的視野。
然而,敏銳五感使他輕易捕捉臨近的危險。
側身,一把小刀疾馳,切斷野蠻生長的葉片。若躲閃不及,這枚鋒利小刀恐已刺穿他的腦髓。
黑衣男阻攔迎面錘來的榔頭,壓得大片玉米彎下莖稈。月色下劍拔弩張的對峙掀起一股殺意,黃雀捕蟬,螳螂在後,一隻筋脈流暢的小臂利落切下,鏽迹斑斑的榔頭舞出空響。兩次擊空沒有分散他的專注,反倒愈挫愈勇,進攻的速度無限加注。
黑衣男躲過兩擊,怎都料不到會被一記掃蕩腿絆倒。嘩啦啦勾落繁枝茂葉後,還未反應,沉重的榔頭直擊肱骨。
“呃。”
青年踩着他斷裂的骨頭,精白面龐鮮少情緒,猶死神冷寂。
他摘掉黑衣男的口罩,口罩下露出一張陰沉的臉。
“誰派你來的?”
榔頭抵着黑衣男下颚,敲了敲。話音剛落,黑衣男冷笑,不知咬碎什麼,身子一僵,直挺挺倒了下去。
……
“氰/化/鉀,是委派的殺手。”曾萬侯戴着一次性手套從屍體口腔取出破碎的膠囊殼,“行動前都會在舌系藏一顆氰/化/鉀膠囊,行動敗露就自殺。”
耗子莫名其妙:“殺手這麼脆皮?挨不住兩擊就挂了?”
曾萬侯啐他:“誰打得過你小子?”
耗子把榔頭往田裡一丢,“下回試試徒手幹他們。”
曾萬侯起身,踢了兩腳屍體:“怎麼處理你懂的吧?教過你很多遍了。”
“養殖場還是火葬場?”
“他中毒死的,直接燒掉。”
“好。”
……
确保沒有追兵,簡煜倒鎖入戶,上樓。
他先向李廣濤反饋實況。李廣濤讓他們到周澤企的老房子藏一晚,明早來人接應。
周澤企死後,雖交代魏邵賣掉鄉下田宅,但她念舊情不願變賣。時過境遷,魏邵已有些年歲沒回,房子卻給鄰裡打掃得亮堂。其中有周澤企口碑起的作用,鄉裡都對他很懷念。
這裡是簡煜十八年前的家——一個在上世紀頗氣派、今格外頹敗的自建三層别墅。
覃舒躺在過去他曾躺過的硬闆床,腳踝紅腫,因傷疤發炎燒得滾燙。
他取掉她腋下的水銀體溫計。看不清,壞了。也在情理中。索性指背貼太陽穴,被燙得抽手。
生病從不料理的簡煜沉默了。
半晌,他給李廣濤發消息:李叔,她燒了。怎麼退燒。
李廣濤:誰?誰燒了?
簡煜:我女朋友。
李廣濤:你哪來的女朋友?不還躲在你姨老家?
簡煜:您廢話能不能别那麼多?
問李叔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簡煜百/度解決:有藥吃藥,沒藥物理降溫,感染導緻需要抗菌藥。
感染?田裡有細菌嗎?幼時在田野恣意鬧騰的他蹙眉。
手邊沒藥,隻能靠物理降溫了。洗手間在一樓,簡煜打算下樓接盆水。
前腳還沒邁,迷迷糊糊的覃舒似感知他離去,掖緊了他袖角。
“别走。”她帶着哭腔低吟,“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