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挖掘昙花一現的蹤迹,若她動搖,他就閉口不言,“我的父母把我丢在鄉下,不管不問。之所以有我,是我奶奶催婚逼得我母親急了眼,可我一生下來奶奶就過世了。當地有種說法叫轉世投胎。母親一向很讨厭奶奶,她認為我是奶奶再世逼得她不得安甯,她把我留在身邊,直到三歲,我掐死了缸裡的金魚——”
一陣涼風過境,覃舒發怵。轉瞬即逝的惝恍被簡煜肉眼捕捉得一清二楚。
他沉默了。徒留她幹巴巴問:“為什麼?”
“如果你是問我,我會說好奇心過剩。倘若你尋求内因,醫學上有種解答,叫:情感障礙。”
情感障礙。
覃舒常從故甚其詞的媒體口中耳聞,什麼抑郁症啦精神分裂症啦。簡煜道時她卻覺陌生得很,幾乎條件反射望向他自傷的左手——現恢複如初,隻留一道淺褐瘢迹。
“再刨根究底,我分不清善惡,掐死的也遠不止一條金魚,我甚至勒住自己,單純覺得好玩。”簡煜說,“這些事我通通記不清了,是母親後來告訴我的。自記憶伊始,我每天都在服藥,氯丙嗪,苯二氮卓,苯/巴/比/妥/鈉,間歇的躁狂影響到她……她總巴不得離我遠遠的。有天我因受不了同學嘲笑用刀割了他的喉,被勒令退學,母親嚎啕大哭,說她再也受不了我了……”
“所以你指的直覺是——”
“我就這麼被扔到我姨家。走的時候,我母親頭也不回。”
“其實我都記不清了。”
“當我真正理解母親兩個字的含義,她早已不在我身邊。”簡煜語氣沒有半點自怨自艾,覃舒偏沒由來哽了哽,五味雜陳。她忽想問他難過嗎?話漫到喉頭艱澀吞咽。
“我覺得對不住她。很多事我是沒有印象的。即便道歉也不能保證真心使然。”他說,“因為不理解字面的痛跟我所體驗的有什麼關系。我就像與這個世界決裂了一樣,也隻能依憑直覺……它很懸浮,能解釋一切。”
“直到那一天。姨父被暴動的貧困戶亂刀砍死。我眉毛挂了彩,第一次嘗到仇恨的滋味。”
“我反複咀嚼,原來這就是仇恨,原來我也會記恨……原來我與這個世界是有聯結的。”
簡煜忽笑了,眼底沒有笑意,滿溢而出的皆是悲憫:“覃舒,如果我告訴你,将我硬生生拖到這個世界的是仇恨。你會怕我嗎?”
所有人都怕他。喊他怪胎。唯獨周澤企和魏邵。
魏涵向她的妹妹魏邵哭訴時,年幼的簡煜低頭揉搓褲縫,一副做錯了事的模樣。魏邵蹲到他跟前,努力看清他埋在領子裡怯生生的臉。
“小煜。我就叫你小煜好嗎?”
“你願意跟小姨一起走嗎?”
願意嗎?簡煜沒吭聲。餘光瞄母親,母親卻抗拒地别過頭。
一襲灰黑色将他罩進無光的世界。
簡煜說,可以。
魏涵說,我真後悔當初聽了我媽的話生了小孩。
周澤企立于風中,偉岸得仿佛撐起了天地。他指着千禧樓藍玻間的沙燕風筝笑眯眯問他。小煜,你想放風筝嗎?姨父可以教你,姨父做這個很有一手的。
倒置的電纜,瓦磚坍圮,高速發展的都市棟棟高樓拔地而起,缺乏耐性的人們苛求高效吝惜細水長流的付出,他卻于蕪雜中窺見一縷熹光——是周澤企不卑不亢替他抗擊惡意:倘若一個先天情感缺陷的孩子發育必然畸形,有必要撫養他長大成人嗎?
一彈指頃,故人已不再。男人走後,簡煜再陷泥淖,除卻噬骨仇恨别無所求。
沒有必要。該扼殺在搖籃的就讓他斷氣,畢竟你永遠想不到他何時會扼住你的咽喉。
所以,不要接近他,不要觸碰他,也不要愛他。
他凝睇覃舒,試圖捕擄一絲動搖的裂紋。即便直覺告訴他:她不會怕他。同那日為他折下風筝的周澤企如出一轍。他們都愛他,不因他殘破的軀殼,而是愛他的存在猶垂憐蒼生。
他無意識哆嗦,甚沒自覺竟怕到這地步——怕錯看她,怕最後的救命稻草形同蜃樓。當覃舒埋進他衣襟時,他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隻張開雙臂,虛虛環着她,想,她肯定會推開他的。
繼而頓悟似得緊了。
覃舒猛吸一口,悶悶道:“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身上有股特殊的氣味。很好聞。”
簡煜一愣:“什麼?”
覃舒:“雪松。”堅韌,且孤高。
“有嗎?我怎麼沒聞到。”他說着拉起外套嗅了嗅,還沒放下就被堵住雙唇。
走了火,冷卻的又過溫了。被她輕巧地攫住。
一夕于味蕾迸裂的甘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攫奪感官,遂再強韌的也能逾牆鑽隙攪出浮沫,再措不及防倒仰後寸寸骨軟筋酥。
逼仄的病房。蹙縮的花蕾蜻蜓點水後飛快繳械投降,抻了抻,摳哧點着火的蛾子被燙着後驟驚趨避,打轉又同燭光嚴絲合縫,至窺伺的石紋螳澆築一抹,卯榫齧合後撥亂反正。
……
短暫填充了滲透的空寂。再奉辭伐罪,寵辱無驚,情不自勝塗抹相與呈遞的答卷。
覃舒微微離了他。簡煜喑啞道:“看來我是聞不着了。”
氤氲些意猶未盡的熱氣,嗅覺也變得遲鈍。
默了半晌,覃舒忽笑了:“那也是雪松啊。”
“什麼?”
“你知道是什麼。”她掀眸盯他,不加掩飾。
簡煜霍得站起,表情有些松動,然後飛也似的逃開:“你好好休息。我出去冷靜冷靜。”
上了膛的槍差點走了火。
情到濃時理智告罄,對一個剛剛蘇醒的病人,可得提防着些。
想到方才她主動低低喊他的名字。簡煜血脈贲張,腳趾麻到頭皮,怎麼都理不出會是這麼個發展。
他是期待她沒把他當怪胎,哪料覃舒直接把主權交了出來。
不是她瘋了;就是他瘋了,說了多餘的話。
簡煜一面唾棄自己,一面忍俊不禁,虎口咬出血印還克制不住地笑。
……
簡煜走後,覃舒拉過淩亂的被單掩住身體。
她一面想着他,一面埋進軟爛的被單貪婪吸食殘存的氣息。
覃舒很喜歡簡煜遲疑一瞬流露的天真,好似孩童般一覽無遺,而後迫不及待又因情況繁複哭笑不得。無論怎樣的他她都愛慘了,愛人時總捎帶一股狠勁,方才耳聞他的痛楚,觸摸他的疤痕,便想要憐惜,借以攫緊真實。
真實得黯然失色方能予以愛的權利。哪怕寸草不生,她也能開辟綠洲,為之歡慶。
她歎息着,倒了下去。賢者時間,腦海裡閃過簡煜一激靈站起,謊稱冷靜冷靜,昂然挺首的樣子。
迷迷糊糊,又無休止地沉淪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