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吻不掩贊許,仿佛一泯恩仇。“我倒很希望我們将來能化敵為友。”
……
七點半,臨開場三十分鐘,會場駛停幾十輛的黑車,數不勝數的記者蜂擁而至。話筒,攝像機,聚光燈,一時包圍宴廳,座無虛席。
崔衡茫然不知所措。
他左顧右盼。覃強生仍舊缺席。
七點三十五,一輛悍馬越野避衆潛伏東南門,男人順小道進了宴廳主控室。
簡煜調整領帶,站定對講系統前:“我是主持。”
七點四十五,覃瑜徐徐落地,矜貴宛如登基的葉卡捷琳娜二世,目不斜視提裙走進宴廳。
一襲紅毯于前綻放,她略過接踵的記者,怡然自得,勝券在握。
八點,賓客即席,冷菜端盤,燈光師忽熄了吊燈,削弱觥籌交錯的動靜。人人屏氣凝神,靜待固定時分射燈驟亮,中心人物閃亮登場。
台下的崔衡踱步,在胸腔裡聽到心髒噗通跳動的聲音。
咔哒。
他的心被無形的手捏緊。突如其來的窒悶中,嘈雜的、瑣碎的都淡化了,為鮮花簇擁的覃瑜潔白得仿佛迫降于世的天使。
她微笑着,并沒看他,可他不由哽咽了。
……
他想這輩子能遇見她真是太好了。
這樣的好,是什麼概念。
是想要同她相擁,确信今生今世一雙人;想要熱淚盈眶,托起她的左手為她戴上鑽戒,俯就地發誓“我願意”。
摒棄未曾實現的蠢蠢欲動的可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焚燒殆盡義無反顧。若婚姻是墳墓,他就此被活埋也無所畏懼,毅然扣下搖擺的天平,向她的那一方無限加注。
——我就把我獻祭你。也别無退路。
崔衡邁前,另一束射燈綴灑他寬厚的臂膀。
此刻,不止心髒被淹沒,他整個人都像被浸泡在時冷時熱的姜水裡。
正前方,覃瑜含笑,拖着的長長的影子劃開一幕幕未曾淡忘的過去:攏住稍縱即逝的蝴蝶,少女微微蹲伏時乍洩的春光,在悸動時分觸及黑曜石般澄澈瞳仁倒映着的懵懂的他。
——原來你就叫崔衡。
收下我。被反擰的毛巾絞痛,瀝幹了所有的水分。
就在貼褲縫的手指不可抑制哆嗦時,全向音響啟動,先是一陣窸窣,後傳來輕佻嗓音。
簡煜舉話筒,于他身後娓娓道來:“覃同學。很抱歉。我不該把你當作你姐姐的替身——”
什麼?
他的大腦瞬間宕機。
五步之遙,覃瑜忽站定,目光擦過他,落向熒屏。
台下接二連三的抽氣,成千上萬鏡頭将他圍困在無法喘息的後真相時代。
“原諒我的自私,我是刻意接近你。我躊躇,堕落,壓抑,欲求不滿,隻得借由你的真心聊以慰藉,哪怕在你看來我是光鮮亮麗的,可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才能強撐着走下去。當我知道覃瑜和我兩廂情願,我着實更愛她。對你,我很愧疚,但不是完全沒愛過——”
紅毯一端,覃瑜觀摩愛人年輕時的一筆一劃,甚露出愉悅的笑容。這樣的笑叫她的愛人醉生夢死過上百回,而今卻象征勝仗後的凱旋而歸。
“不要再讀了。”意識起發生什麼,就沒法思考他已身敗名裂的事實。
崔衡折身,所見那面超大熒屏,赫然魚躍着他曾給覃舒寫的道歉信。
如此真摯,感人肺腑,當年把自己都感動得淚流滿面,竟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跌撞反撲,拍落簡煜手裡的話筒。
嘭。滿座皆驚。
簡煜不避,當着無數媒體,高舉塵封十餘年的道歉信手稿,對半撕開。
重疊,對半撕開。
嘩。對半撕開。嘩。對半撕開。嘩。對半撕開。
他沒有絲毫猶豫,将氧化的信紙通通撕碎,一股腦兒砸向不可置信的崔衡。
洋洋灑灑的紙片像漫天大雪淹沒了方才整裝待發的他。
短暫的間隙沒有任何響動。至話筒滾落台底,衆人恍然,咔咔咔,鍵指被不斷叩擊。崔衡呆滞地,噗通又跪了下去。
“别再、别再——”他發啞得厲害。
簡煜不為所動,居高臨下的,即便不用話筒,也是铿锵有力讓會場所有人聽個明白:
“崔先生該是明白對一個活生生的人基本的尊重即是尊重她愛人的權利。抑或者,你的做法多麼惡心,既沒叫她的真心死透,又要她眼睜睜見你和她的姐姐成婚!”
“而你對你的愛人也全無尊重,你沒有尊重她的知情權,瞞着她肆意玩弄她的至親——”
“别再說了!”崔衡咆哮,道貌岸然的僞裝迸裂,灼燙且鋒銳。
他眼白猩紅,“難道隻有我錯了?你根本不懂我有多麼可憐!”
“夠了!你們在做什麼?!”
一聲怒斥破開空寂得略顯割裂的高穹頂,蕩出水晶般的回響。
人牆自動撐一道豁口,覃舒逆光,倚一隻腋拐,依稀能見是剛睡醒,神情卻堅毅,尤為一雙盈盈杏眼,澈亮明晰,雖仍套着今早出門時的白衫,倒顯出淤泥而不染。
“簡煜,你現在就給我下來!”
簡煜玩世不恭跳下台,繼而撂一根鋼管,掂量,揮臂砸向最脆弱的支柱。
咚。鋼腳陷落。他掏出旮旯裡沾了灰的話筒,眼神飄忽。
覃舒隔老遠笃信他是醉了,事發前喝酒壯過膽,否則依憑簡煜性子,應該直面她才對。
可他一次都沒有向她看來。
見達成目的,覃瑜協同安保開始疏散人群。哪料她的同謀做戲上頭,拿話筒喊話,仿佛這是他的主場:
“覃舒,崔衡傷了你的我來彌補,請愛我吧!——”
高昂時泛酸氣打了個嗝,出顫音。
“求你愛我啊——”
瘋子。
覃舒和覃瑜不約而同咒罵。
而崔衡也似瘋癫拽過簡煜歇斯底裡嘶吼:“我沒有傷她!胡說八道!你這個瘋子!我什麼都沒有做!”簡煜給他晃得煩了,結結實實一拳捱去。兩個精神錯亂的扭打在一塊,都用上吃奶的勁,任憑十個安保也拉不開。
此起彼伏的嬉笑叮問,密匝匝的媒體吃飽饅頭心滿意足,落潮後留一地雞毛。
待折騰散場,挂了彩的崔衡恹恹回梳妝間,心緒不甯查看熱搜。
果不其然,前十條有三條跟他相關。
[密語原CEO與海東資本VC部投資經理大打出手,竟是為了一個女人。]
他眼前一黑,差背過氣來。
一屁股坐梳妝台前,覃瑜恰推門入,一邊摘去墊顱頂的發卡一邊居高臨下投來一乜,自以為然令崔衡方才澆滅的怒火熊熊複燃。
男人倏地逼視,一道自卧蠶橫切顴骨的傷使他顯露幾份難得的戾氣。
“是你搗的鬼。”不是質問,是陳述。
覃瑜慢條斯理捋勻紮高的長發,坐他對面習慣翹起二郎腿,單臂撐颚,笑盈盈的。
“是。”她幹脆利落承認。
“為什麼這樣對我?”
“因為你傷過我妹。”覃瑜說,“你知道我最看重她了。”
崔衡簌簌發抖:“别撒謊了。你根本不重視她,你在乎的隻有你自己。我讓你丢臉了對嗎?覃瑜。”
覃瑜目光低垂,片刻,重重歎氣:“衡。我給過你坦白的機會了。”
“那根本不是!”
他悻然起立,俣俣之身撥了下。徹底被絕望吞沒。
搖搖欲墜的大廈終坍塌了,哪怕傾注所有也沒法遏制劇痛的侵蝕。覃瑜完美自洽,舍棄他快刀斬亂麻,可是他呢?開膛破肚猶自證吃幾碗粉的要他們都看足了笑話!于是自尊糜碎,衆目睽睽比太監還跪得勤,而她如癡如醉欣賞一手操持的傑作!
什麼狗屁傑作是他朽爛的人生!
“根本不是!你沒有……根本就決定放棄我了!我就是你的墊腳石!你把我對你的好視為理所當然,可是我——難道你還不知道,你把我的所有都剝奪了!理想,事業,人脈——我現在隻有你了!”
覃瑜不為所動,望着他發狂的樣,緩緩道:“難道是我逼你的嗎?”
“我還不都是——”都是為了什麼?“都是為了孩子!”
“不好意思。”覃瑜平靜地說着天搖地動的話,“我堕/胎了。”
聞言,最後一道防線覆沒。崔衡好似不認識她般,倏然慘笑:“什麼時候?”
“就出差那次。”
“——我他/媽掐死你!”他一個猛撲,像無數次想象的那樣扼住她咽喉,拇指卡甲狀軟骨,要她徹底閉氣。
覃瑜沒料中他真上手,驟不及防,踉跄撞在玻璃上。
嘭的巨響。牆體都跟着震動。
她拍打男人強健的臂腕,掰扯不開,索性手腳并用徒勞地拳打腳踢;崔衡卻發了狠抵進,巋然不動。
他注視她飛快失去聚焦的明眸,漸青紫的小巧的唇,由于窒悶無意識震顫的肌體。女人最後一拳軟綿綿捶向他的胸口,滑落,就再沒擡起。
瞳孔失焦,有些渙散了。
意料外的惶恐退卻,崔衡在發力同時竟冷靜思考殺/死她的後果:如何處理屍體嫁禍他人,動用何種法子制造不在場證明……猶如溶解大量曼妥思的可樂沸騰瞬間噴湧濃濁浮沫。在複雜得厘不清頭緒的情感體驗中,他竟捕擄一絲對她的憐憫,于是主從關系巧妙倒置。
隻是他沒想過,所謂主從是他自封的拘囿。
厮殺近白熱化,鎖扣被撬響,不速之客打破化妝間凝滞的氣流。
殺紅了眼的崔衡回神,所見曾萬侯西裝革履,風塵碌碌,從二人身邊略過。
崔衡戒心疾疾抽身,探到修眉刀;劫後餘生的覃瑜則幹咳着癱坐一襲婚紗,殷紅漸染先前因缺氧慘白的肌膚。
曾萬侯自然注意他的小動作,頗不在意地:“怎麼,仇恨轉移給我了?”
他伸出一隻戴半指黑手套的手,微躬,摻銀絲的齊耳卷發虛掩鳳眼,笑時不寒而栗的陰森。
“初次見面,我是曾萬侯,姑且算覃瑜的同僚。認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