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谌來找曾萬侯算賬時,他在總控室配九二年的拉菲吃肉包。
左邊是監控,右邊是正放映的香港電影《整蠱專家》,他翹着腿鼓着腮幫好不惬意的樣子。
見狀,柏谌動怒把拉菲砸個稀巴爛;曾萬侯不徐不疾睨他,搖晃高腳杯裡的紅酒。
“是你把人質放了的?”
“是。”打了個哈欠,暫停播放。
影片快被他盤包漿了。每每看到周星馳劉德華吻戲,都惋惜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合作。
“曾叔,我不希望有人打攪我的計劃。”柏谌鮮少這般可怖。
瑞業被抄家,人質也放跑了,損失慘重發指,曾萬侯卻在這兒優哉遊哉過他的小日子,叫他氣不打一處來,“耗子帶那女人逃跑的,你怎麼解釋?”
曾萬侯一拍大腿,笑意盈盈,“那小子出息了啊,你不覺得?”
“曾萬侯你/媽/的——”
“你都派人那樣阻撓了,他對着幹也要帶她走,不正說明他的成長嗎?”曾萬侯罔顧柏谌漸青紫的臉,解釋得有理有據,“再說留着姓蔣的幹嘛?你以為能威脅到覃總麼?”
他揚了揚下颚,“倒是該叫人查查:覃舒給你的是個什麼貨色。别怪我沒提醒你。”
柏谌按了對講機,須臾,戴半狐面具的大和女人進來,為他逐字複述新出爐的調研報告。
他即刻變了臉,胸膛起伏得厲害。
見柏谌有苦說不出,曾萬侯攤手,“你明白了吧。”
柏谌不置可否,問那女人:“密鑰是什麼?”
“一串在代碼發布時生成的哈希值,經加密形成密鑰。”她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漢語,“妙就妙在非對稱私鑰被設成訪問權限密碼,以每秒六萬次遞歸。根本沒有人擁有訪問底層代碼的權限,包括覃舒自己。”
“胡鬧!沒破譯的可能?”
“就算你有讀心術也解不出密鑰。”
“那叫覃舒再寫一個呢?她寫過的總不能沒印象!”
“很遺憾。她為ListeN的智能體God配備了自監督學習系統。具體怎麼做不清楚。但模型經過千萬次改進早不是最初的那個了。”她聳了聳肩,“講人話,她是把密鑰交給智能體,讓它自己跑,自己進步。”
屋裡一時靜得可怕。柏谌撐桌,不緻背過氣去。
搜羅目标人群的Touch斷了渠道,ListeN又被覃舒防了一手。改不動模型就得做黑箱,若不能掌控智能體God的涉獵方向,島業務非爛在泥裡不成。
曾萬侯卻鼓掌:“漂亮!太漂亮了!”
也難怪簡煜會上心。覃舒那女人就是個怪物,看似荏弱實是一株深藏不露的荊棘,破了她底線就把你刺得遍體鱗傷。
阿西莫夫在他的作品中反複提及三大定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命令;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存在。初衷是為保障人類安全、避免智械發展引起的倫理隐患。
某種意義上,無條件信任智械,因而托付自主發展權的覃舒破壞了第二條定律:輸入若有偏差,不安定因素将提高模型更新被誤導的概率。
舉個例子,92810讨論間大談殺妻騙保并通過NLP使God作出“百分之八十的已婚男性仇恨妻子”的判斷,再借大量數據強化此認知誘導旗下用戶内發的對抗,激化矛盾,鞏固初見端倪的價值體系。如此推演,事物必然按照God的認知發展,而它的認知将如何?依它的影響力将造成怎樣的影響?不得而知。
美國行為主義心理學家約翰·華生曾作如下論述:“給我一打健康的嬰兒,讓我在一個指定的環境中撫養他們,我可以把他們訓練成我選擇的任何一種專家——醫生、律師、藝術家、大商人,甚至乞丐或小偷,無論他們的天性如何。”
智械亦複如是。
無論它的創始人是誰,擁有怎樣的奇思妙想,被松開缰繩後它必将迷走龐大的數據海。
在這個充斥言語暴力、歧視、自滿與昏聩的網絡空間,它便像失去庇護的嬰孩,被波谲雲詭的現實摧折得體無完膚。連人活一輩子都拎不清的臧否,卻要将它們條分縷析,從此立于道德邊緣——既要信愛與和平,又要尊重群起而攻之的仇恨。
置于電車難題,無論作何選擇,激起的不過模型的變更。它不曾受道德诘難,卻将人置于道德困境之中。
覃舒明知現實會将God推往何處。她聽之任之。曾萬侯欣賞的便是這點。
就是這批人,他們逆來順受,沒有攻擊性,内裡翻湧着深沉的情感體驗,渴望奉獻的神性同幽閉人性結成無法被調和的矛盾。是因不輕信他人抱持勉為其難的大愛尋覓價值,又吝惜于全盤拖出。
歸根結底,不溫不火,既不能吐出,又難以下咽。
但柏谌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他被覃舒戲弄,拿到的是ListeN這一不能拆的黑箱子,再不敢輕慢。
“ListeN不能用,得想别的法子。”他當機立斷,聯系崔衡的密語,“密語能用嗎?不挖礦了,拿來做島業務。”
曾萬侯打哈欠,興緻缺缺:“不知道,沒試過。”
他跟柏谌完全不在一個頻道。
眸光落往顯示器,劍拔弩張的氛圍并無止息的趨勢,有甚漂浮在隔了液晶的暗室。
……
同一時間。AB門内三号樓,審訊室。一張僅放置了一把格/洛/克的半環桌,一隻系着粗鋼絲的抓地椅,是這說大不大三十平米的簡單布局。
十字鐵網隔開上位者與囚徒。崔衡心神不甯踱步,同他周旋多時的覃瑜肉眼可見的疲憊。
黎明至黃昏,他們說的話相加不超十根指頭。深不可測的沉默猶如抽縮聲帶的慢性毒,叫他們心照不宣閉了嘴。
終是崔衡不受控的,顫顫巍巍掏煙。
覃瑜忍不住喊他:“夠了。别趕在我死前你斷了氣。”
“你當真——”他欲言又止,頹廢地坐到椅子裡,扣着頭,呆滞目光别向受風雪侵蝕的厚苔藓。
似發了熱病,喃喃着回避,前鋸肌寸寸折疊,打了蔫地耷拉着,“不願跟我走?我說我能救你。”
覃瑜說:“你哪來的槍?”
“曾萬侯給的。”
“這不就是了。”她粗啞着嗓,“槍都接了,就差斃了我。”
“不會的。我說我能帶你走——”咬了咬牙,“私奔!”
“可我不願跟你走。我們還要重蹈覆轍嗎?”
崔衡說,“在來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我發現還是很……”
“你該不會想說你愛我。”
崔衡的目光又緩緩轉到她日漸凋敝但優雅得無懈可擊的面容。
他怔怔望着她,蕩開一抹慘笑:“是。我愛你。”
覃瑜簡直聽笑了:“别犯蠢了。這話你隻在床上說。”
活動酸痛的肩胛,崔衡卻捉着槍後仰,生怕她一折騰來同他厮殺。因她氣定神閑的,而他揣揣顯低人一等。
細枝末節被覃瑜納入眼簾,她知他絕不會拼了命救她,抑不敢開槍殺她。
這個優柔寡斷的男人在猶豫,沒想是入了曾萬侯的局。自此他得憑強大的意志作決定,背負其連帶的命運。雖無需擔憂安危,卻比被囚禁的她還要痛苦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