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瑜瞥見閃爍的監控攝像頭,恍然大悟:這不僅是給崔衡設的局,也是為她量身打造的一場試煉。
因崔衡沒主見,而她能影響他的選擇。
一架上世紀的排風扇嘎吱搖曳,男人揀磚塊,卡住旋轉的扇葉,借以回避先前不自然的舉動,再深呼吸坐回,斂眸盯槍。
覃瑜端詳他,确信他與初見别無二緻:被漂得花白的襯衫,領圍規整,金黃的袖扣熠熠生輝,近乎強迫症的撣去所有灰塵。
靜坐時輕攏修長的十指,竟透出不顯違和感的溫吞,再長了些年紀,彌留書生意氣,淡似水墨畫的清。
她瞧了又瞧,确信她對他了如指掌:“還記得你第一次說愛我嗎?”
崔衡遲疑。
覃瑜笑:“是我先吻你的。”
他扳機指,謹慎作答:“記不大清了。”
“衡。我了解你。在意的不敢争取,到手的容易厭倦。”
男人擰着眉,“不。你不了解我。”
覃瑜置若罔聞,繼續道:“我知道你自私慣了,厭倦了就想抛棄。我之所以還沒被抛棄,是因為我有價值,你為我傾注了成本……但那不是愛。是我先向你示好,所以你才會愛。”
崔衡冷冷應了一聲。
“你該清楚你是被關在籠子裡的那個。”
“真想要我的命,你早該拿去的。”覃瑜前傾,“而不是在房間走來走去,問我願不願意跟你私奔。”
他不再給她眼色。
她又笑,“我坐這兒都能想到他們灌輸了你什麼:覃瑜殺了生父,她這麼惡毒的一個女人,你掐了她脖子,她一定恨你恨得要死,能攀到瑞業高層的得是什麼貨色……我了解你,知道你俯仰随人。可你了解我嗎?衡。”
“那是他們的看法。”
“可你怕我。所以退縮了。”覃瑜,“哪怕答應同你私奔,到天涯海角,你仍會懷疑今日的邀請:我帶她走是正确的嗎?答應私奔明顯是為苟且偷生,她還是恨我……即便我強調不恨你,懷疑的種子已然播下,風吹草動就能喚醒它。我亦能裝傻充愣,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假裝愛你。這很簡單,可是我不願意。”
歎息。堵塞排風口的瓦磚被觸動,扇葉再度發出嘎吱白噪音。
她慣常用雲淡風輕的口吻講着天搖地動的話:“我不恨你。隻是對你沒感覺了。”
崔衡失神得像蒼老了幾十歲,“感覺,什麼感覺?”
“和你長相厮守的沖動。”覃瑜說,“原諒我對你的苛刻,我也是個自私慣了的人。在察覺無法彌補的鴻溝。我認為那個孩子得不到任何的幸福。”
尾音在逼仄的暗室回彈。
崔衡霍然站起,極度的傾搖懈弛使之失力跌回皮椅,将臉埋進掌心,使勁揉搓。是要保持清醒,又缺乏重塑的韌性。在突如其來的沉痛中度秒如年後掀起漲紅的眼,舌系鹹澀酸脹,“啊、你的意思……什麼叫不會幸福……”
“像我,或像你,變成今天的我們。”她說着他感到極度陌生的話,“當我被覃強生送到王總床上,我想過;親曆有人因我困頓,而我僥幸逃一劫,我想過;身懷六甲,遠遠注視你冷漠的姿态,我想。我并非從一而終的理智,也曾愛過、沖動過,後感不可理喻,索然無味——”
瞥過男人因無可名狀的痛楚抽搐的五官在松動刹那乍洩的悲恸。她忽遙想逝去的錦瑟年華,心下驟然一空。戛然而止。
究竟怎麼中意的他?
哪日興起吻了他眉梢,稚氣未褪的少年癡笑,攫緊經年累月發酵的狂想。
覃瑜憐惜他。倘若裝傻充愣,恐怕他會一輩子緘默,把心事爛肚裡。她認為他腼腆敏感又來事兒,視他為小孩。唯獨在他靜坐時,含情脈脈的柳葉眼垂低,會顯出一種她所欠缺的許是先天粘液質的溫良與柔情。
她驚覺同他相處就像回歸被羊水環抱的日子。她大可不顧名利,跟随他,抛棄所得再不計較得失。
可為何要丢掉她千辛萬苦争取的一切呢?
舊日心境重現,覃瑜下意識與之對抗,生平第一次感到捉襟見肘的恐懼。
自白“不可理喻,索然無味”後,首先被冒犯的是她本人。即便憎惡身不由己的體驗,壓制着它,壓制着迫不得已的命定論,仍在面朝無垠大海時感慨“活着真是件沒意思的事”。哪怕是一瞬,也讓她窩囊得恨不能掌掴自己。
崔衡發出不大協調的笑。他又撿起碎磚,把它們整齊壘疊在排風口堵住嘲哳的扇葉。
“意思是我們就得痛苦嗎?”他轉頭問。
“是。哪怕私奔。”
“你知道嗎?在進這個房間前,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崔衡說,“我找到答案了。”
覃瑜腰椎緊了緊,“是什麼。”
男人踱步,目的不明的焦躁顯然是因高燒不清醒了,起了一排鮮紅的痱子。他忽跑到過道,前後顧盼着,神情古怪又走到她跟前,急不可耐“……你确定、你敢肯定?”
再張口結舌,憤怒地捶向搖搖欲墜的鐵網,一根向外長的鐵絲戳穿了拇指,尖端血珠抛灑,他似器官痙攣膝點地整個兒地跪伏,垂下虔誠的頭顱。覃瑜勉強打消的恐懼再湧至單薄喉頭,轉圜間的窒息使她惘然,僅剩視野中央那股觖望的凝視随寬大骨架折疊漸漸焊進心靈的缺口,引起一陣浃髓淪肌的共鳴。
Carmencita, lui demandais-je……“我最後再問一遍,你是不是真的肯定、相當肯定、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強烈的既視感。到底是從哪兒學的?他幹裂的唇瓣翕動,帶出一連串唇舌音。“我說的是将來任何一天,有這麼一個時刻,你願意跟我…去哪兒都好,隻要你能給我這樣一點希望,我就……”
覃瑜通通想起來了。
托付真心的那個午後,在高大的他佝偻逼仄的洗衣池清洗她被潑滿咖啡的紗裙。黃澄澄的斜陽把他青春期瘦削的項背割成一條條不均勻的陰影,縱橫褶皺随刷洗動作一開一合,滑落的耳發又被局促撚起。
一彈指頃,一以貫之的利己被推翻,曾視如命脈的身外物于她不過草芥。
再回想,她讨厭那個瞬間,從正軌開了岔道,不受控的脫缰。
在她的觀念裡,人最終服務的對象都會是自己。可她先違背了賴以生存的信條,為避免信馬由缰的恐懼,打心眼裡瞧不起把洗淨的紗裙還她卻謊稱買的同款的崔衡。
他的謊言破綻百出,她的譏嘲在嘴邊打轉。到底沒狠下心,而是輕吻他眉梢,對他說:也許我們有以後。
不,沒有。
他跪在她面前,修長的指被鐵線紮得鮮血淋漓。
“——如果你能給我一點希望,哪怕隻賞我一點,願意随我…去哪都好……我就感激上天、賜予我生命——”
覃瑜說:“我不願意。”
“那沒辦法。”崔衡異樣的笑意轉瞬即逝,“沒辦法了。就隻剩一種選擇了。”
他喘着粗氣坐回桌前,盯着那把冰冷的格/洛/克手槍。滿含怨念的笑比鳴泣還叫人心梗,時常流轉他抽搐的嘴角,摻雜些不自然的抽吸。
覃瑜認為他病得實在厲害,側頸的痱子開到顴骨,眼白也沾染遊弋的血絲。她想叫他出去透口氣,吹吹海風,冷靜一下,沒必要管她死活……她同他周旋得殚精竭慮,哪怕他真要殺她,她也覺情有可原。
可铢積寸累的恐懼卻在暗示,結局不該這樣。
結局該怎樣?
Changeons de vie, ma Carmen, allons vivre quelque part où nous ne serons jamais sépareé。俄亥俄州好嗎?馬薩諸塞州的荒野怎麼樣?其實她知道,他哪兒也去不成。
崔衡喊住她:“覃瑜。”
“嗯?”
他微微一笑,“我愛你。”
繼而舉槍對準太陽穴,扣動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