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煜否認,“我比你更冷漠。”
覃舒笑了笑,拉他,“走吧。帶你去個地兒。”
過了橋,她讓簡煜稍停留,自顧自拐進便利店。一無所知的他隔着嶄亮落地窗,見覃舒貓腰比對幾款臨期面包,挑了些付款。另要了包藍利群,離店摸一根,點火。
簡煜去接她袋子。她忙不疊避開,再同他拉遠,既不講去哪,做什麼,也沒強制要簡煜跟着。
但他仍随她去。
舊城區巷道崎岖,由青石闆鋪作,越往裡越窄。
沿路,D級危房陰森森斜杵着,顯然因地質損害造成塌陷。盡頭磚砌的矮牆鑿開黑黢黢的洞,恰容一人通行。
穿越矮牆,視野霍然開朗,河口處的洋流緩慢拍打岸壁。沉積的三角洲上長滿及腰高的蘆葦,幌動,一片簌簌的回響。
簡煜環顧周遭,發覺這是方才路過的斜拉橋橋洞。
不是憑直覺能找來的地方,加之附近危房林立,理應渺無人迹。偏偏橋洞下,幾面廉價帳篷圈出安身之地,一些不似本地人着裝的遊民警惕打量他們。
覃舒把裝了面包的塑料袋放涼席上,說:“三塊五。”老人翻破包,點數紙币塞給她,叽哩哇啦說着什麼。
覃舒摸煙,一夥人一擁而上。簡煜下意識後撤,她卻熱切相迎,替他們揿煙,一一點着火。
一個因燒傷毀容的女人抽上煙,為她虔誠畫了十字。簡煜看到覃舒潛于暗處的杏眸蕩起笑意,就像這股為月色輝映的潺潺河水,散發令人氣定神閑的禅意。
簡煜确信看到某位故人的身影。其實直覺早已揭示:在那悲劇性的命運後,一種他所欠缺的、大多數生命昏蒙不自知的神性幡然蘇醒,并迅速感化他者。
并非國人推崇的隐忍精神或墨家主張的兼愛非攻,那是一種将己同外界強行聯結的力量,在那看似荏弱的軀幹裡潛伏着擁有遒勁号召力的靈魂,随時為某一目的鞠躬盡瘁。
沿原路返程,覃舒隐去笑意。
“知道嗎?我就是這麼一個冷漠的人。”天然的愉悅覆了一層冷霜,“我需要外界定位自身。所以,我憐憫他們,實際是為我自己。”
她自嘲地笑了,“我要看到你們的全部,切身地幫助到你們,又害怕被看穿,因為那意味着誰拿捏我的軟肋就具備傷害我的能力。我沒有權利責備你,簡煜,你的犧牲比我多,我不過是個在道德制高點橫加指責的膽小鬼而已。”
簡煜捉住她,“怎麼認識橋洞下那些人?”
“有天我路過,看到一個靠闆車撐地滑行的殘疾人撞上路緣石側翻。我扶他,他便扒拉我,一直喊救命……”她平靜道,像在叙述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上世紀就爆出過類似事件,丐幫拐賣老弱病殘或是故意打斷人的腿強迫他們行乞,這些弱勢群體往往長期被虐待缺乏反抗能力。他向我求救,我本能地協助他們逃跑,把他們藏在橋洞下,雖無法解救他們,也能使其獲一時的安甯。”
“你該把他們交給相關機構。”
覃舒不置可否,笑,“今夕是何年?”
簡煜不知她為何問這個,“二〇二四。怎麼了?”
“十多年前屢見不鮮的現象二〇二四仍端倪可察,被時代抛棄的人們一輪皆一輪永無止境地更疊。把他們交由機構,盡可能捅大事件,博得關注,就能得到妥善對待嗎?到頭來仍要掩耳盜鈴,矯飾和平。”覃舒說,“難道大家當真不知道嗎?在這樣的危房裡——”
她指向沒有窗玻璃的平房,簡煜順她指尖睨去,暗沉天際下,岌岌可危的矮樓似将永續此間,“每隔時日就會增加大批量的生活垃圾。是因遊民居無定所,為節省費用,躲進待拆遷建築。哪怕把他們送去福利院,他們仍會逃跑。因為到哪都一樣,權利亘古常在,無論去哪,他們都過着相差無幾的生活。我們恰是既不願承認他們又天性使然地憐恤弱者。說白了覺得礙眼罷了。隻要看不見,就可以當作不存在。”
她默了須臾,一口氣講太多掏心窩子話,上不來氣,“我說我冷漠,是因為…這一切我都知情,但始終在道德制高點勸說要順其自然,世間本該如此。其實我心知肚明,我是既得利益者,犬儒主義者,又或什麼都不是……”
簡煜一語地破:“因為ListeN被柏谌他們利用,違背了你的初衷嗎?你認為你像個罪人。”
“不。不僅如此。”她喘着粗氣,抽噎,“我連自個兒都搞不明白,就别談理想了。根本不重要——”
情緒來了,在連番解釋後淚如雨下。簡煜試挪她的手,而她執意遮擋因動容扭曲的怪相,不盡然,被他強制捭開,暴露于股掌間。
不帶情欲的吻曼延,如饑似渴落在她小巧的鼻翼、殷殷含悲的眼尾。他啄吻她淚花,含于舌系,鬓發摩挲她顔面,激起一陣難堪的瘙癢。
“沒事。我懂你的意思。”他在她鬓角落下雨點般的吻,“别哭啊。我真不會哄人。”
覃舒乍醒,掙脫他,疾步走遠。
簡煜緊随其後,并無微詞。
他們一前一後差了兩個身位。把她送到單元樓,簡煜接了李廣濤電話。
國際刑警已确認蔣昭霖安全,她在堪察加,由大使館的人護送遣返。同行的中國籍男人不知蹤影。大抵是那男的報信,讓警方把人接走就跑了。
離别前夕,覃舒忽從後環抱他,掌骨隔襯衫托他腰腹,抻出折痕。
簡煜回眸,見她烏黑的發頂。
聽聞她清澈的嗓音在靜谧的夜裡高懸,猶本該淋漓的江流洄湍逆上,急遽且迅猛沖垮昔日高地,搗得一派兵荒馬亂。自然,他沒法再坦蕩,直覺失效于她家門前坐一晌午就該察覺對她究竟迷戀到何種地步,以至于就算被隐瞞、回避、不理解,變了相地慘遭奚落,明知喉頭項圈攣縮便能取他身家,勒得不來氣,也甘拜她石榴裙下。
不是愛也不是情欲。寤寐求之的究竟是什麼?
簡煜不願探究。第一次見她便不願偏航。哪怕一厘、一個時差的渙然也會讓他産生馬上要失去她的錯覺。
他說了解她,其實撒了謊。不過都初嘗人事,誰比誰高傲?
覃舒吻他肩胛,溫濕透過襯衫傳達。男人如夢初醒,惶惶然掖緊了她。
“跟我在一起吧。簡煜。”她哝哝,“我來告訴你,我是個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