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盤裡裝了ListeN改良源代碼。”覃舒說,“我準備找柏谌。用它做籌碼,換島業務經營實權。”
筆珠摩擦紙的簌響停息。一摞卷宗後,溫自新揚起頭,詫異。
“怎麼換?”
“讓他把我帶上島。”
“風險太高了。”他矢口否決,“柏谌做的是上不了台面的業務。”
“我知道。”覃舒捏着小巧的U盤,“可他需要這個。原來的程序他用不了。”
“你不怕一上岸他就殺了你?”
“我安了聲紋識别,每次打開程序必得核驗我的體征,三天沒啟動會自動發送定位。”她條理極清晰,顯然一早就把方方面面考慮過了,“我讓王止關注特定頻域信号,屆時島坐标暴露,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溫自新拉直圓珠筆,叩擊按鍵,“我不同意。你去了絕對回不來。”
“我不打算回來了。”她抽出一份文件,推給他,“來找你就為了處理名下資産。”
挂鐘的秒針踢踏劃半弧,靜默片刻,溫自新撂過她遞來的文件。是一份房屋過戶登記表。
他籲氣:“知道了。還需要身份證戶口本複印件。”
語罷,麻利翻找備用文檔,“再給你打印一份清單,填寫它,便于讓我了解你的資産情況。别的我來處理。”
趁打印機噴墨,他沉吟,“打算怎麼處置動産?”
覃舒:“捐贈。”
溫自新:“走公益?”
“不。機構毒瘤太多。”她說,“我有朋友支教,我直接捐當地學校。”
“你動産過七位數了吧。”
“是。”
“考慮清楚了嗎?”
“是。”
溫自新深深盯了她,去取打印好的清單:“好。”
……
覃舒淨資産折算過千萬,老家二線,名下三套房兩輛車。一套房A市通勤用;兩套在老家,過戶給母親汪貴花。
臨别前,她返鄉。算起來,這是十年來唯一一次探親。
汪貴花不知她安排,按部就班簽手續,拿到房産證樂開了花,一口一個出息、孝順。
院子裡,繼父王勝買了隻西瓜,橫拍裂兩瓣,汁水四溢。
他給覃舒切了一小塊,尴尬地谄笑,想是要問什麼,努努嘴示意戶口本。
“你……”他支吾,“哪來的錢?”
言下之意,門路介紹些?
王勝這人貪财,但思維簡單,習慣跟人屁股行事,暮年也沒攢下幾個子。
他勾搭汪貴花純粹觊觎她離婚财産,不出五年賭光了,至今遊手好閑,用着汪貴花進廠的血汗錢買股票,傾家蕩産指望發橫财。
如今,覃舒媲美趙公明降世,一擲千金,瞧得他結舌。
覃舒笑,“王叔。你多讀書,趕學曆貶值前還能分着一杯羹。”
王勝默默走開了,蹲樹蔭下吃西瓜。
晶晶請教她問題。覃舒一邊教她讀寫,一邊翻閱她的暑假作業。
學校布置十篇日記,她寫了三篇。其中一篇吸引了覃舒的注意力。
晶晶講了個故事:兩條大黃狗争奪地上的腐肉,保潔路過,掃走了腐肉。最後它們誰都沒吃上。
已有多少年沒再以孩童視角看問題了?
不是“鹬蚌相争,漁翁得利”這類已被闡明的系統性思想,是不受侵染的關于體驗的純粹描述。
換言之,是現象學。
覃舒想起和簡煜以天道為題的辯論,陷入沉思。
倘若原初的人類頭腦裡沒有善惡觀念,如何界定他的行為?
大可用利己一概而論,懼怕被侵犯,先靠制度制約。
孟德斯鸠的三權分立沿用至今,矯飾的和平下是惶惶人心、虛與委蛇。
偏是在生了空心病的小布爾喬亞,愛像擴散的癌細胞泛濫,雖空口宣誓愛與和平,确是放蕩不羁的——偷/情、濫/交、盜竊、欺詐、殺戮——凡此種種,激不起些微負罪感,隻為排解寂寞,便能做出駭人聽聞的行為。那樣的人的的确确骨子裡就爛透了。
可天性必當如此嗎?為何有第三國際?烏格裡奇的大銅鐘時隔四百年重返故土,在一片了無生趣的荒蕪上,神聖與罪惡并存,對抗着,鑄就人類史上的奇迹。
沒法認為那樣的奇迹是靠神祇。天道不再,往後得抛頭顱灑熱血地走下去。
哪怕明天,腐肉會被掃除,大黃狗在饑餓中死去。
因為這裡是人間,是萬物僅能來一次的地方。
她不想出于人道打腫臉充胖子。之所以單槍匹馬同柏谌作對,一方面是她找不到出路,另一方面是她想留下什麼,哪怕是努力沖破桎梏的痕迹。
大概還摻雜自毀的欲望。
覃舒确信她沒樹立過遠大志向。從小到大,她習慣了當受氣包,不被待見。
可觸及橋洞下虔誠畫十字的女人,她不禁哽咽了。
她發現,她的内心仍保留一小片淨地,并使盡渾身解數守護它,像抓緊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不緻迷失于物欲橫流的都市。
她還發現,她有大半時間痛苦是為她辦不成的,而她始終踟蹰,彷徨,不肯邁出一步。哪怕一步。總在開始就洩了氣,暗想“我一定辦不到”,匆匆轉移了目光。
甯可逃避。掩耳盜鈴。
簡煜說她不喜歡現在的生活,說她必然毀滅。她承認他看透了她。
但,當她真正自清,再沒人能看懂她了。
她孤執地墜毀懸崖,如釋重負。閃回的意識盡頭,是她在高處,煙花缤紛,咫尺熙攘,簡煜堅定凝視她,不偏不倚,一步步向她靠近。
黑曜石般純粹的瞳仁倒映孤獨的她。那個她立于深秋,嘲笑着,止不住哆嗦:“簡煜。”
“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
那是個悲劇。
即便如此,你還願意聽下去嗎?
……
“你說她拿着改良過的代碼找柏谌了?”簡煜不可置信重複了一遍王止的話。
王止一陣唏噓:“你不知道嗎?”
簡煜克制着潰堤的情緒,指甲尖撓緊指腹,掐得泛紅暈。
他踱步,一屁股坐進沙發,抱着頭,“她瘋了嗎?和柏谌對峙,無異于自/殺!”
王止:“我跟媽也這麼講。”
“但你沒攔她。”
一向玩世不恭的王止咬碎薄荷糖,端正了神色。
“總得有人剿碎陰謀,劈開黑暗。哪怕蚍蜉撼樹,說不準呢?”
簡煜沉默須臾,投擲灼灼目光:“王止。我發現,我也不懂你。”
王止一秒收起嚴肅的表情,嬉皮笑臉:“嘿。”
又托着下巴,聳肩,“一想是媽做這事,一切都合理了。”
“為什麼?”
“媽跟我見過的任何家夥都不同。崔老闆,你可以說他精緻利己;覃瑜麼,典型的領導。隻有媽,有成為精神領袖的潛能。”
話音甫落,又趕着辯解,“當然哈,我不肯定她成大器。但我認為,她是那種——呃。心系蒼生的傻瓜?末世死最早的那個。若受難能解救蒼生,她會毫不猶豫把自己釘到十字架上。”
簡煜失了神喃喃,“為什麼?”
“爹,你得尊重客觀規律。”
他推門就要走:“不行!我得去找她!”
王止唬得一激靈,猛得沖上前:“你要去哪?别去!”
簡煜使勁掙,不料小個子圈着他的腰,力大如牛,“别去!簡煜!你連你姨父冤死都接受不了,怎麼接受那座島上的暴行?覃舒能成長,但你絕壁會瘋掉!”
簡煜停下動作,俯瞰失措的王止,冷冷質問,“你知道我姨父?”
王止:“我電腦什麼都能查。”
簡煜:“去你媽的黑客。”
王止鐵了心留他,“聽我說。簡煜。我知道曾萬侯在島上,這人跟你有瓜葛。我查過他背景,幹幹淨淨,上億資産還是合法的,履曆沒一處污點。然而,你知道暗網怎麼稱呼他嗎?除了‘經理’,他還有個诨号,‘食屍鬼’。據說受害者都由他指定,凡他挑中的,無一不中計而杳無音信。那才是真正的惡魔!簡煜,你不是他對手!”
“松開!”
“我是為你好!”
簡煜發了狠,許是體能占優勢,肘部一頂,磕到王止眉間。
後者登時眼冒金星跌進沙發,扳着靠枕坐起時,簡煜已沖了出去。
他踉跄追上,趴欄杆沖他背影吼:“簡煜,你丫幼稚又偏激,你不是去救她,是害她!”
憤懑的叫喊在七彎八拐的樓梯間回蕩,随一道電子門閉合,重歸寂靜。
……
溫自新前腳送覃舒到機場,後腳接簡煜電話。
簡煜火冒三丈,開口就質問:“覃舒在哪?”
“剛上飛機呢,怎麼?”他看了眼表,驚詫,“覃舒沒跟你講嗎?”
“你們一個個早知道她要走了?”
“是啊。我替她轉移資産了。”
簡煜兀然拔高音量:“她瘋你們跟着瘋是嗎?”
溫自新倒挺冷靜:“簡煜。這是她的選擇。”
“别提尊重個人命運。你們都是幫兇。”他近乎歇斯底裡擠出犀利的字眼,“明知她是送死還幫着清算資産,真夠惡的!”
“别亂扣帽子。”溫自新呼吸急迫了,“我和她聊過,她有能力承擔後果……”
“不想再聽你狡辯。王止說你送她到機場了,把航班信息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