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職人員私下煙酒都來,注定是污穢的。
曾耗聽到周澤企自嘲:“結婚,不全是為了愛情。”
女人反駁他:“可婚姻是神聖的。”
周澤企說:“我弟年紀小,不懂事,是我沒看住他。他對你不是真心,你不該因為他荒淫一輩子。倘若你将來有了心上人,我們就分開。”
又頓了頓,避而不談私心,“就當是為你和你父親的名譽着想。總不能讓閑言碎語毀你一輩子。”
……
再多的,曾耗聽不清了。
他凍得神志不清,朦胧間,屋内的腳步由遠及近。
周澤企應是往外走。
曾耗乍醒,一骨碌鑽進小巷,躲在缺損的街燈下。
門開了,溫暖的橘光映亮堂前雪,方方正正框出周澤企颀長的身影。男人叼着不知第幾根煙,于晦暗處立了會兒,靠着牆慢慢滑落,撐着眼。
融化的雪水打濕他褲腿。他哭了。
魏邵穿過玄關擋住曾耗的視野:“周先生,我不說就是了。”
……
第二天,第三天…曾耗在村口老槐樹下煎熬等待。村民們以訛傳訛,把話傳開了:這個沒爹沒娘的瘸子又成了棄兒。
他們對他唯恐避之不及,曾待他愛如己出的周澤企也抽回了真心,留下一道未解謎題:他們間最後一盤棋,周澤企輸了,就此不告而别。
最後一棋的細節曾耗還記得。他一遍遍重溫,試找到周澤企敗北的苗頭。
他不信他會輸,就像不信他會無故抛棄他。卻執著不去問個明白,三緘其口,如同在跟誰置着氣般。
謎題未能在大喜前告破,直覺較理智跑在前頭。
婚禮前一晚,教堂布置得恢弘且喜慶,鮮花、升降燈、唱詩台子,一切安排妥當。周澤企檢查完布置已是夜深。他沿教堂後巷回去,撞見盡頭矗立的人影。
那人偎着路燈,見了他便直起身子。
“周叔。”曾耗啞着嗓子喊,“就不能不結婚嗎?”
周澤企裝視而不見,被拽住了罩袍,一個趔趄。
“我不想你結婚。”講這話時,曾耗緊盯着他,妄圖捕擄反常的心緒,卻隻能描摹他泛着光的耳尖。
周澤企掙開曾耗,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走,叫本就解不開的謎亂作一團麻。
朝來暮去,回黃轉綠。無人可依的少年孤執守候村口那棵日漸凋敝的槐樹,性情愈陰郁。
村裡人漸漸不大提他了,提起時亦不再聯系周牧師,隻講他是個“可憐的瘸子,腿沒被王家打斷該進省田徑隊”,不知怎麼竟捎帶驕傲的口吻仿若談起自家兒子般——大概是1988漢城奧運會的風随改革開放傳遍了尋常巷陌。
年末,曾耗解開了周澤企留給他的謎題:
是周澤企放了水,炮下放走了他的馬。
直覺料到敗北,邏輯加以印證後火上澆油,怒焰将曾耗僅存的理智吞了個幹淨。他站在周家樓下,一把刀子在袖管揣得滾燙。
爐膛的蜂窩煤被燒得通紅,魏邵拿蒲扇扇風,遠遠望他,彎了眉眼。于是曾耗一頂刀鋒,幹脆利落地走了。
……
1989年,大年初二。一艘開往日本北海道的貨船滿載啟航,稚氣未褪的少年枕着散發魚腥味的貨櫃,往舷窗勾勒可期的未來。
那年,他11歲,捏造日本身份“春見夏樹”,被北海道赫赫有名的黑/幫頭子收養。
……
“還有三小時登島?”
得知國際刑警出動,執行部部長徐一諾變臉極快。
他換了個坐姿,茶都顧不得喝了:“真的假的?大爺你刑警嗎?”
李廣濤冷冷道:“小市民。”
“話在前頭,都是姓曾的主意,我可沒害過誰!”徐一諾舉雙手投降,回想方才吹噓猥/亵傻子的事着實懊惱,“純粹被逼無奈。他獨攬大權想搞人性實驗,底下哪敢反對啊?就說柏老闆,多大的官威,竟被姓曾的黑吃黑了。曾萬侯找死舞到警方跟前我可不知情!喂,老楊你也解釋解釋。楊震,衛生部的。認識下。”
裹着軍大衣的鼠相男木讷:“啊?”
李廣濤不着痕迹蹙眉:“人性實驗?”
徐一諾:“是啊,人性實驗。要不是他命令,島民哪會為了幾艘漁船大打出手?逃難在即,曾萬侯為計劃取名‘諾亞方舟’,隻準少部分人擁有逃難的資格。實質啊,我看他就沒想留活口,叫所有人都死在島上才甘心,包括即将登陸的條子和他自己,我看他就這麼想的……”
王止忍不住問:“為什麼?”
徐一諾啐了一口,聳聳肩,“鬼知道他怎麼想啊?成天抱着聖經神神叨叨的。據我所知,聖經就是馴化西方民衆的,他當上東方的官還把基督挂嘴邊,平日挺聰明,一提聖經就發瘋:‘你們要使軟弱的手堅壯,無力的膝穩固…那時瞎子的眼必睜,瘸子必跳躍,沙漠必有水發出’……”
念串了不忘捅一捅同僚,“老楊,怎麼念來着?”
楊震冷笑:“誰曉得?我忘了。說的比唱的好聽。”
徐一諾又聳了聳肩,像在驅散子虛烏有的寒氣,“瞧吧。除了曾萬侯,沒人當真。”
“你才畢恭畢敬喊他經理……”
王止随口的質疑被重回接待室的簡煜開門動靜打斷。
簡煜帶着一批協助助産的衛生部部員到樓上接應,回來時捧一塊浴巾,隐約現出人形。
徐一諾戴起谄媚的笑臉迎上前:“辛苦了。覃小姐呢?我找她。”
……
覃舒被曾萬侯帶回他的别墅,為平複心情,洗了通熱水澡。
南岸懸崖邊的獨棟别墅,進來的路開在泥土裡,鮮有人經。鑒于隐蔽性,别墅塗成同周圍松林一緻的墨綠,承重柱将中心圓盤樣的屋舍牢牢托舉,為針葉林幫襯,既幽僻又透出渾然天成的肅穆。喜靜的曾萬侯削減了護衛隊規格,僅設屈指可數的心腹在府邸外看守,溝通用對講機。
客房安了防彈落地窗,羊絨毯鋪滿地闆。幸而開了暖氣,洗完澡的覃舒套格子衫就出來了;曾萬侯擺弄黑膠唱片,分神還不忘譏嘲:
“你姐就是在那發的瘋。”
覃舒坐進沙發,耳後的濕發勾勒姣好的天鵝頸。
“您有話對我說?”
在她的印象中,曾萬侯凡事必有所圖,情緒價值也算索取的一環,美名其曰“看聖賢出糗”,幹脆把管理惡/魔/島的重任托付她了。
曾萬侯問:“咱算第幾回見面?”
“第五回了。”
他樂呵:“心大到在我這兒洗澡都不怕?”
“我認為您對我的身體不感興趣。”覃舒直言不諱。
黑膠唱片裡傳來王菲《暗湧》的前奏,曾萬侯杵着一隻腿倚書櫃,笑眯眯道:“哦?去年姓葉的女孩也這麼說。”
“葉雯?”
“是啊。可惜不在了。”
覃舒眉心一跳:“您淩辱了她。”
“不,不是我。是趙五。”他欣欣然承認,“是我指派他的。”
“您殺了葉雯還是他動的手?”
“意外。”曾萬侯托腮,一副很抱歉的樣子,“他力道太大了,拗不過。”
“是您用的檀香刑嗎?”
曾萬侯不置可否,“這個問題,我不好回答。或許你可以問問,你姐姐這般剛強的人怎會自/殺?”
他豎起一根食指指向天花闆,故弄玄虛歪腦袋,“是否有一種可能:我們都是上帝擲下的棋子,被困在棋局中走向注定的結局。你和你的愛人之所以有今天,都是計劃的一環。你認為你是出于崇高的意志拯救蒼生,而我的直覺早已啟示你将斡旋其中,簡煜會無條件追随你。如此一來,崔衡和你姐姐的自/殺是否也在上帝的計劃中呢?”
“你想說這一切都是你計劃的?”
“簡煜和我很像。”曾萬侯自顧自道,“我第一次見他,是在917暴亂。他姨父遇難,他抖得很厲害,可目光一直緊緊鎖定施暴者。你一定深有體會。他的眼神,是力求看破真相的犀利,凡事求個知根知底。一旦盯上誰,好比咬緊了獵物,不肯松口。可世間沒有亘古不變的真理。我對你的感情不比他少,雖然我們才第五次見面……”
“我不得不反駁您。曾先生。”覃舒反駁,“他不是您,他永遠不可能成為您。”
“你很相信他?”
“他有良知,您沒有。”她說,“我是憐憫您的。可事實就是——您沒有良知。”
《暗湧》播到高潮部分。曾萬侯盯了她良久,嗤笑:“良知?什麼是良知?”
“您完全否定了人本能的良善。盡管您可以用貪官污吏毒/枭戰/犯的例子駁倒我,說我理想主義,但您沒辦法否定您在精神上是孤獨的。他們都不理解您,于是您本着一股和簡煜相似的戾氣,肆意地逾界,糟蹋人們最純粹的感情。”
桌上唯一一本書被曾萬侯壓實,是漢娜·阿倫特關于“平庸之惡”的報告。
男人安靜得一反常态,倒是覃舒語無倫次了,“您不該這樣做。不該因為您體會不到天倫之樂的缺憾,就否定人們的感情。”
“覃小姐,你不了解我,怎麼能妄下定論?”曾萬侯溫和地譏嘲,“難道因為你的愛人是這樣的,認為我也這樣嗎?”
覃舒回答,“是我的直覺。”
“直覺的前提是感知力。”曾萬侯垂下眸,笑容怪誕且疏離,“既然你是寬宏大量的,又怎能共情仇恨?你既見識過仇恨,就不能不猶疑,又哪來的勇氣來到這座島上,自認為有能力且有義務救衆生于疾苦呢?”
“……是我的本能。”
“我不能理解。”曾萬侯質疑,“你的行為與你姐姐有何不同?本質都是赴死。我想問,有何非赴死不可的理由麼?為何置财富與性命于不顧,分明對人類很失望,硬要凹一副聖賢的姿态叫他們信服。你…承諾要給他們安身之所,難道真能做到嗎?”
“曾先生認為做不到,又為何花精力把社會容納不了的邊緣人放逐到惡/魔/島呢?”覃舒察覺他邏輯裡的漏洞,笑了,“像您說的:分明很失望,平日既向民衆施教,又報複性殺戮榨取他們的價值;既唾棄他們愚蠢的信仰,又像在唾棄您心底對美的向往。您在做實驗嗎?就像津巴多在斯坦福的監獄實驗。”
曾萬侯沒吭聲。
“不是凡事都要求個知根知底。但,您想求知,我不會攔您。”樂曲步入尾聲,一場對峙随尾奏徐徐降落,加劇了僵持在二者中的沉默,“更何況我沒法解釋人性是怎樣的。為何我相信簡煜不會成為您。又為何,明知從葉雯案被您算計至今,我仍不恨您。若三言兩語能說清人性,人們便不會寫書了,也就沒有你手下那本《艾希曼在耶路撒冷》。”
曾萬侯一驚,及時抽回手,瞥過書封時繃緊的肩膀跟着放松下來。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由漢娜·阿倫特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所著,她提出“平庸之惡”的概念以應對集體的道德崩潰。惡未必清醒,可能因盲從造成悲劇,這并不意味道德崩潰的惡行就能被赦免。
他沒由來發笑:可人類古往今來不就在自相殘殺中一脈相承嗎?
所有的宗教、法律、政治,帝王的統率,目的隻有一個:權利!越是弱肉強食的社會,善惡概念越模糊。消耗四十餘載在同一問題上鑽研,結論無非物競天擇,即便為周澤企的不得善終找一個合理的借口,也改變不了他的政治性抑郁。
善人無善報,惡人為非作歹又滿口的仁義道德,逼得一切秩序混沌到令他反胃。
既然如此,就讓他做主宰吧。由他來施加極大的報應。
曾萬侯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了。在覃舒看來,他就好比一個思維異常活躍的瘋子。
他旋動唱臂,唱針與唱片分離。于是音樂停止了。
“走吧。帶你去一個地方。”曾萬侯蓦地下決定,容不得覃舒反駁,輕巧地踩着地毯挪動書架上一本厚厚的新華字典。
隻聽鉸鍊窸窣,天花闆灑落些粉塵,房間的結構似乎發生了改變。覃舒回眸,正對着書架的一面粉牆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扇暗門。暗門大敞,直通不透光的地下空間,湧出陣陣寒氣。
曾萬侯率先走了進去。她看到他漸漸淹沒在黑暗中的後腦勺,不多想,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