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郡,潇山湖中,飛雪漫漫,如同碎玉鎏金。
天地俱寂,寒鴉數點,冰湖中心是一座孤零零的亭子。
亭上隻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穿着一身單薄破爛的葛衣,正專心緻志地畫着眼前的雪景。
他的臉和手都凍得發紅,頭發上沾了雪粒。為了驅趕寒冷,他一邊畫,一邊跺着凍僵的雙足。畫盤上的顔料因天氣嚴寒而結成冰,他便呵出熱氣來融化。
一幅蒼茫的湖心雪景圖就這樣被一筆一畫地勾勒了出來。
“長樂三年正月二十日,江衡。”
他将落款提好,印上名章,小心翼翼地欣賞着自己的畫作,這才發現天已經黑沉沉了。
“完了,回去晚了必定要被兄長責罰。”
他急匆匆地收拾東西往回趕,一邊跑一邊呵着熱氣搓着雙手來取暖,背上的竹簍一颠一颠的。
跑到縣裡的石橋邊,他卻停住了腳步。
他不敢回家了。
他是妾室所生,自小不受父兄喜愛,在家中飽受欺淩。後來父親和生母相繼去世,嫡兄繼承了全部的家産,他因年幼仍留在府中,地位卻與下人無異。長兄和嫂嫂常愛打罵他,尤其厭惡他作畫,每次見了必然将畫作撕得粉碎。
因此江衡常常隻能借上山采藥的由頭,偷偷地帶了畫具去畫畫。
“這次畫到這麼晚,兄長必定要将我的腿打斷……”江衡蹲坐在橋頭上,心神不甯,“腿斷了還無礙,要是打斷了手骨,就沒法再畫畫了……”
江衡望着橋下蕩漾的波光,孤影茕茕,六神無主。
忽的,一陣嘈雜的人聲如同更鼓一般傳來,他聽到有人喊:“失火啦,失火啦!快救火!”
江衡擡頭往街上張望,看見人影綽綽,匆匆忙忙。
他并不在意,依舊蹲在石橋邊,為自己有家不能歸的窘境而發愁。
這時,有一隻幹枯的手從後邊抓住了他的肩膀:“江家二郎!你家失火了!快去救火吧!”
江衡愣了很久沒有反應,像是在聽别人家的事情一樣。
張婆歎了一口氣,急急忙忙将他拽起來:“你這個畫呆子!快去看看,你家就要燒沒啦!你那兄長,還有嫂嫂……”
大火在四更天的時候,終于被鄉裡的街坊澆滅了。屋裡的男男女女一共三人,全都被大火燒死了。
江衡的兄長江綜死前,還死死地抱着珠寶盒,試圖沖出火海。他當然未能如願,但是珠寶盒裡的财物,卻得以幸免于難。
鄰裡都說,江衡是走了大運了,不僅沒葬身火海,而且還擺脫了兄嫂的虐待,繼承了全部的家業,就是屋子燒沒了,這一點實在可惜。
江衡在感情上天生愚鈍,幹什麼都是慢半拍的,對于這一切他并沒有什麼情緒上的起伏。在張婆的幫助下安葬了家人,他便用一點家财在城中别處安了一個家。
從此他便如羁鳥入林、池魚返淵,終日作畫,快意灑脫。
好景不長,沒過多久便有人過來敲門,說他兄長江綜死前借了王屠戶的債,兄債子償,天經地義。
見到江衡性格軟弱,王屠戶更是變本加厲,将之前的債有意誇大了,想要盡數诓騙他。江衡不勝其擾,隻是想專心畫畫,于是散盡家财來償還,最終還欠人家二十兩銀子。
江衡為這勾腸債勞神傷身,夜晚裡對着燭火流下淚來,心想着:這王屠戶仗勢欺人,假若有朝一日,他死了,那就大快人心了!
第二日,王屠戶果真死在了街上。
官府通報,他是昨夜被劫匪殺死的,身中數十刀。
江衡為自己的谶語而膽戰心驚了一回,後來又覺得,這恐怕也是巧合吧!
他隻是昌平郡裡一個不起眼的柔弱書生,随便一條街裡都能拎出來跟他一樣的人,他哪裡有這樣通天的本事?
王屠戶死了,這債也不了了之了。
後來張婆也時常來帶着孫女來為江衡做些針線活,一來二去張婆的孫女芳兒就與江衡熟悉了。
張婆見江衡忠厚老實,又眉清目秀的,便請了媒人,搭了紅線,要将孫女嫁給他。
江衡對這些事并不關心,但是想到娶妻之後有人幫忙打理家事,就可以更加專心畫畫了,于是他便點頭答應了。
從那以後,江衡卻再也沒見過張婆和她的孫女了。别人說,張婆有一天半夜,帶着家人急匆匆地跑到别的州郡去了。
江衡心中狐疑,自己家裡也并無家财,張婆若是為騙取彩禮錢,也不至于跑得這麼快。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掃把星,為什麼靠近自己的人不是死了便是逃了。這黴運既然傳給了别人,難保有一天不落到自己身上來。
他的擔憂終有一日應驗了。
某一日清晨,縣裡的官差破門而入,将他從床榻上抓起來,說:“你就是江二郎吧?去郡府一趟。”
江衡就這樣睡眼惺忪地穿着一件單衣,被送到了昌平郡郡府。
令他驚奇的是,他沒有被押解入獄,而是住進了郡太爺的府邸裡。
“小人到底犯了什麼事?要被關在這裡?”
江衡每日見了送飯來的仆人,頭一句話就這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