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高雲淡,是個難得的天氣。
但是谌昔的心情卻配不上這個天氣,總是像有一顆沉着的大石壓在心頭。
他舉目四望,邊地寂寥,主持加冠的隻有父親谌豫和副帥廖成志,而觀禮的人除了杜知微,便隻剩下一些看熱鬧的士兵。
“你在等誰?”
谌豫似乎看破了兒子的心事,接着說道:“不會再有人來了。”
谌昔微微颔首,放棄了微弱的希望。
加冠禮井然有序地進行着,先是祭祀天地,再叩拜祖宗,随後依次戴上缁布冠、皮弁和素冠三種不同的冠冕。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谌昔跪在白日下,副帥念着祝詞,父親為他加上第一個冠冕。
他知道第一個冠冕加上,意為長大成人,有從政的資格。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父親為他加上第二個冠冕,這個冠冕意味着他可以參軍從戎、保衛疆土。
不知怎的,他覺得第二個冠冕加上頭頂已經很重了。他也遺憾地想到了,他因為自幼身體羸弱,已失去參軍從戎的資格。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老無疆,受天之慶。”
第三個冠冕加上,他得到參加祭祀大典的資格。他已經是個成人了。
禮畢,谌豫站在自己兒子面前,淡淡地說:“你的名字是‘昔’,和‘夕’同音,也取的一樣的意思。你母親總怪這個‘夕’這個字含義不夠好,總讓人想到夕陽殘照。那表字,就給你起一個‘夙’字吧。”
谌昔昂起頭看父親,刺眼的日光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詩經》有‘肅肅宵征,夙夜在公’,是指人勤奮刻苦,鑽研極深,送給你極好。你表字就叫‘夙卿’吧。”
“謝父親賜字。”谌昔拱手作揖,低下眉去。
谌豫将兒子輕輕扶起,說道:“走吧,有一些事,是該告訴你。”
谌昔站起身,終于看清了父親的臉,他的臉色比谌昔畫過所有的峰巒都有凝重。
杜知微跟随在他們身後,直到他們走進了營帳,谌豫用目光告訴知微留步。
日頭從東邊悄悄移動到了天宇中間,偶有幾朵雲飄過,知微百無聊賴地觀察着白雲,這朵像一隻小白兔,那朵像青山郡的肉馕。
青山郡那肉馕真硬啊,不知道放了多少天,一口咬下去,牙都要掉了。
不如青山郡的豆米湯,豆米湯又甜又鮮美,可惜公子不愛喝。
就這麼想着,公子出來了,臉色煞白。
知微喊了一聲“公子”,谌昔卻毫無反應。
“公子,你怎麼了?”杜知微吓了一跳,拉住了他的手。
谌昔沒理會,輕輕甩開他的手,魂不守舍地走了。
他并沒有回自己的營帳,也沒有想要去任何一個地方,他隻是漫無目的地走着,恍恍惚惚,失去了方向。
青天是這麼高,白日是這麼亮,青天白日,就像是直直壓在他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心跳也劇烈起來,整個心髒似乎要蹦出胸膛。
眼前一道白光劈過來,随即世界變成了一片黑暗,頭腦裡一陣眩暈。
他突然記起一個小孩……
那是個一出生就被寄予了無數希望的小孩,他長得粉妝玉砌,招人喜愛。
他出身将門,父親和祖父都是威名赫赫的将軍,襁褓之時,祖父抱着他抓周,他一抓就抓到了一把桃木劍。
大家都說他命中注定是一個将才,以後會成為像父親一樣骁勇善戰的元帥。
他對此也深信不疑。
他剛學會走路,就揮舞着桃木劍,嚷嚷着叫父親教他武功;他兩歲就開始認字,為的是早日看懂父親案上的兵書;他夢想着快快長大,學會蓋世武功,騎上高頭大馬,像父親一樣,英姿飒爽地保衛家國。
他慢慢看懂了兵書,慢慢學會了一些招式,可身體卻越來越差。
幾場大病之後,他形銷骨立,羸弱不堪,有時候連桃木劍也拿不動了。
他哭着問父親:“這世間會有愛生病的将軍嗎?衛青、霍去病是不是也經常生病?”
父親苦笑着搖搖頭,用手輕撫他的額頭。
他感到父親的手極其冰冷,而他的眼淚卻極其滾燙,滑過蒼白的臉頰,噼裡啪啦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