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宗門外部轉了一圈,風涼夜領着他到了儒門十三景。
“此處名為‘流觞曲水’,傳聞,聖人曾在此與百家論道。”風涼夜自豪地介紹。
此地樹蔭久未修剪,枝幹橫生,偶有陽光渡過夾縫,在水中映下碎光,纏繞的藤蔓把‘流觞曲水’字樣遮蔽了大半。靈泉裡,幾隻胖錦鯉正在悠閑地吐泡泡。
風涼夜惋惜不已,“不過,流觞曲水荒廢了好些年。上回師尊出關,唏噓道,‘聖人最好魚躍之景’,就從天問閣外的水池裡撈了些靈鯉,養在裡頭了。”
謝景行俯身,好似想要從流水中撈出酒盞,“以流觞曲水養錦鯉,白宗主當真是個妙人。”
置身故地,他心情難免激蕩,憶起往昔峥嵘歲月。
但是錦鯉搖曳,水波一蕩,昔年聖人與百家宗主論道的影子卻散了,照出他蒼白病态的容顔。
五百年已過,聖人音容改換,修為盡散,故人不知何處去。
宗門後生與他相見不相識,竟是笑問客從何處來。
風涼夜還在說些宗門瑣事,防備心極低,毫無當年波谲雲詭。
“師尊還偶爾撈兩條打打牙祭,在下也嘗過,錦鯉靈氣四溢,肉質肥美,滋味甚是美妙。”
謝景行:“……”
焚琴煮鶴,作孽啊。
聖人當年最喜歡的,就是那一池從西方撈回來的錦鯉。它們百年化靈,戲鯉池中,常有成片金紅碎光,如霞如緞。
一場墜天,三千年清修付諸東流,連用盡心血的儒宗也敗落。
雖然赴道前,他早有心理準備,但當真見到此情此景,仍然怅然不甘。
風涼夜看着謝景行水邊伫立的孤絕背影,虛幻缥缈,不似在人間。
良久,謝景行收回思緒,斂容道:“風道友,你可知這流觞曲水真正的用法?”
儒宗敗了,但他的心血還在,能引領遺留弟子一二,也是大善。
風涼夜搖頭。
“且看好了。”謝景行眼睫籠下陰影,“儒門十三景名聲在外,是有原因的。”
他的指尖從刻着“流觞曲水”的石壁上拂過,流光融入,幻境打開。
不知不覺,風涼夜身邊景緻變了模樣。
原本荒涼的流觞曲水如畫卷緩緩展開。弦樂絲竹,鮮花綻放,靈泉生出霧氣,酒杯順流而下。
當年的中洲百家正談天論道,一字一句都精髓至極。
風涼夜看不清衆人面貌,卻依稀辨别出首位是當年的聖人謝衍,其下三席,分别是當年的三相。
百家宗主或站或坐,或恣意飲酒,或提筆作畫,或賦詩吟詠,更有甚者拔劍而起,趁興而舞。
那是昔年聖人治下,仙門盛世的回響。
“所求為何?”白衣聖人梅姿鶴骨,白玉為神,面容卻籠罩着霧氣,看不清晰。
“天地義理,造化萬物。”風飄淩沉肅,正襟危坐。
“儒道為何?”
“生在世外,心有紅塵。”白相卿謙和,舉盞而笑。
“紅塵何處?”
“我心在處,便是紅塵。”沈遊之不馴,桀骜一顧。
幻境之中,白衣聖人似乎笑了,聲音清寒動聽:
“儒家之道,非佛家講慈悲緣法,渡人渡己;亦非道家出世脫俗,講因果定數。我等儒者,求仙問道,問的是蒼生安穩,是兼濟天下,是為萬世開太平。”
聖人放下酒盞,長歎一聲:“待我離去,又有何人替我看顧這茫茫衆生?”
聖人話音剛落,微茫山上的晨鐘震顫,響徹山間。
一瞬間,風卷樹搖,錦鯉惶惶沉底,驚起寒鴉一片。
謝景行望向遠方洞府處。熟悉的靈氣,讓人幾乎忘卻了時光的流逝。
“是師尊出關了?”風涼夜詫異,“為何師尊此時出關……”
下一刻,白衣落拓的修士坐在了長滿藤蔓的石碑之上。
誰也不知道他是何時出現的。
他的白衣半新不舊,足踏木屐,手上拎着一壺酒,正醉眼朦胧,眉峰始終緊鎖,籠着如雲如霧的愁緒。
儒宗現任宗主,赫赫有名的儒門三相之一,白相卿。
“今日頗為熱鬧,這微茫山,許久沒有正兒八經的客人了。”
轉瞬之間,白相卿飄然行至,席地而坐,含笑道:“是何方小輩在此?與我儒門有何淵源?”
謝景行在他出現時就有所預料,靜靜垂首,不與他四目相對。
他醉意熏然,“轉過身來,讓我看看懂這‘畫中盛景’術法的,是前儒門弟子,還是故人之後。”
白相卿伸出手,随意放出些許威壓。
在渡劫修士靈力外放時,謝景行足下重逾千斤,筋骨沉重,關節悲鳴,維持站着就很不錯了。
當年聖人幾乎從未處于被壓制的劣勢,如今他被天劫磋磨,渾噩五百年,即使逃脫神魂俱碎的命運,卻也落得病骨支離的下場。
除卻知識功法,以及他浩瀚到足以掩飾一切探查的聖人識海,他從根骨到靈脈,都與尋常修士别無二緻。
連天道追殺都能騙過,他也不怕白相卿探尋。
謝衍擡眸,目光仿佛橫渡千山,落于此世。
然後,他振衣拂袖,拱手行過儒門古禮。
“謝景行,見過宗主。”
白相卿随意一瞥,如同被驚雷擊中,仿佛見到故人跨越時光洪流而來。
“像,當真是像。”
白相卿拂衣而起,足下踏風,霎時掠到謝景行身側,琥珀眼眸緊緊地鎖住青衣書生漆黑的瞳孔。
“五百年了,是你嗎,師尊?”
白相卿似醉非醒,抑制不住悲喜,“師尊啊,是弟子不争氣,未能守住儒宗輝煌……您如今,還願意回來看一眼弟子嗎?”
“宗主醉了。”謝景行神情陸離莫測,後退兩步,平靜地拉開距離。
他此番來到儒門,不欲告知他們聖人身份。他們雖不争氣,教師父惱的不行,但徒弟再沒出息也是徒弟,不必牽連。
欺騙天道者,氣運有缺,命途多舛。
何況,他上輩子做的,遠不止普通的“欺騙”。
如今謝衍躲在“謝景行”的氣運之下,說好聽點是兵解重生,說難聽些,是苟延殘喘。
若是一時不慎暴露身份,以他如今築基修為,誰都能欺曾經高高在上的聖人幾分。
白相卿見他神情陌生疏離,如被冷水澆透,也知道自己是滿口醉話,荒唐了,所以找補道:
“仔細看看,眉眼倒是不像,這修為也天差地别,隻是這氣質,像,像極了,教我一時錯認。”
“……”這話可不能接,謝景行垂眸,繼續保持沉默。
“小子,你是何人,怎麼會知曉這流觞曲水的奧妙?”
白相卿阖眸再睜開,眼底一片清明,語氣卻淡淡。
他不再是醉後遍尋師尊不見的弟子,轉而端出了宗師大能的姿态了。
謝景行去海外洞府時,早就為自己想好了來曆說辭。
他拱手一拜,微笑道:“在下謝景行,來自海外十三島,機緣巧合之下進入一位儒門前輩的洞府,得了傳承,算是半個儒門弟子,因此前來認祖歸宗。”
“予你傳承那位,我大抵也知曉。”
白相卿看向流觞曲水,似是感懷,道:“‘畫中盛景’之術是我師尊謝衍所創,先代儒門弟子中,能如你這般應用的,一手數的過來。”
謝景行不卑不亢,“洞府主人為天問先生,謝衍。”
他僞裝的倒是像拜師的小輩,溫潤的君子,與當年冷硬霸道,無欲則剛的聖人,性格相去甚遠。
“聖人出山海,在海外設下洞府,果然是師尊所為。”
不出所料,白相卿長歎一聲:“難怪你與師尊那麼像,原來是經了他的考驗,得了他的傳承,你是叫……謝景行?與師尊是一個姓氏,當真是有緣。”
他的神色也溫柔起來,“洞府傳承者得主人真傳,等同親傳弟子。若是師尊遺澤當真承認了你,我自然要叫你一聲謝師弟。”
謝衍謊稱是自己的洞府傳人,是為未來表現的聖人神異打基礎。
但以他對三名弟子的了解,幾人都頗為孤傲排外,以白相卿的謹慎,又怎會貿然承認一個來路不明的年輕修士為師弟?
白相卿從他靈台收回手,他抱着最後一線希望試過他的神魂,有些先天殘缺,但是境界上并無神奇之處。
“去聖人廟。”一試不成,便有二道關。
白相卿眸光隐含犀利,微笑道。
“走吧,我帶你去聖人像磕頭拜師,若是師尊認你,你今後便是聖人門下。”
給聖人像磕頭拜師?
謝景行一僵,他還要拜自己?不必這麼禮數周全吧。
“怎麼,不願?”白相卿眯了眯眼。
“雖說師尊已身故,但這聖人門下的弟子,也不是什麼人都做得的。”
他悠悠然道:“曆年來,冒充轉世聖人的何其多,若過不得考驗,按小遊之的性子,是要拆散骨頭,丢下山喂狗的。”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了。
“……都聽師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