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甯兒帶上門,轉身時正看到秦氏飛快地把那雙鞋子放在桌上,好像刻意不想讓她看見她在看鞋子。
衛甯兒也當作沒看見,把行李解開,拿了換洗衣裳到床後的凳子上放好,去竈間端了盆熱水進來,脫了衣裳清洗。
基于從小到大的敏感,她自然感覺到秦氏隔着蚊帳在看她,她甚至能感覺到秦氏微胖的臉上那種斜着眼睛的挑剔與不爽。
衛甯兒低頭看看自己胸前,上面有兩個向雲松弄出來的紅色痕迹。向雲松特别喜歡她的胸,每次親熱都是手嘴并用,用力得很,弄得那兩處各種奇怪的印子連綿不絕。
此刻在那種審視挑剔的眼光打量下,衛甯兒不由自主低頭看了看自己,一陣不自在。但轉頭也覺得,房内燭火并不明亮,秦氏能看清楚她胸前的印子才怪了,還是她自己心虛。
小時候剛到向家時,基于向崇朝與衛九霄定下的這門親事,以及衛九霄的關于一定要成為一個好的向家人的囑咐,加上童養媳未成婚之前都叫婆婆為娘,她有好長一段時間内是真的把秦氏當親娘看,當最重要的人去侍奉。
那時候向老夫人沉溺于喪夫之痛中,并沒管她太多,秦氏便成了她的主要照料人。那時候向雲荷才一歲半,她便主動幫秦氏帶着向雲荷,等向雲荷再大一些,她應向老夫人的要求,跟着秦氏學女紅。
秦氏初時也曾誇她,在向老夫人偶爾問起時,也總是垂目撫手說着她的種種好處,懂事,認真,繡工進步快。那時她還很開心,覺得秦氏是真喜歡她。得了未來婆婆的肯定,那就隻要跟未來夫君好好相處即可保證一生無虞。
可随着年齡的增長,她慢慢體會到了秦氏的言不由衷和逢場作戲。首先就是秦氏誇她的時候永遠都是垂着眼睛根本不看她,好幾次,要不是聽到秦氏先前提到她的名字,她都以為是在誇别人。
其次,秦氏誇她的翻來覆去永遠就那麼幾個詞,懂事,認真,刺繡好。為了讓秦氏能多些詞誇她,她還學了别的很多事情,特别是向老夫人等她再大一些就開始教她識字念書琴棋書畫之後,秦氏誇她的依然就那麼幾個詞,甚至于因為她學的東西多了,沒有太多時間去學女紅與帶向雲荷之後,秦氏便連那些言不由衷的誇贊都不太有了。
再次,秦氏對她開始頗有微詞。從幼年進入少年時代,她慢慢看懂了秦氏并不真正喜歡她的心,加上年歲增長,逐漸變得矜持内斂,與秦氏的關系就疏遠了許多,秦氏就開始對她冷淡有加。
譬如及笄禮那日被向雲松搗亂扯散了長發,秦氏第一反應就是背過身責怪她不知在幹什麼,竟然這都沒準備好這種事,已經算是平常了,更直白的是那年過年秦氏娘家人來拜年,秦氏提到她時無奈中透着不滿與厭煩的那番話,才讓她真正明白,秦氏不僅不喜歡她,還埋怨她早早搶占了大兒媳的位置,讓她無可奈何隻能接受。
那日她在秦氏院裡陪着向雲荷玩,李氏和石氏照例在秦氏房裡左一句右一句地捧着秦氏的好兒子好日子,秦氏還一臉驕傲地跟她們兩個說着她最滿意的大兒子向雲柳的種種好。
但當石氏問了一句“咱柳兒一表人才,眼見得考到秀才要考舉人了,将來平步青雲是一定的。哎,也不知道哪家的姑娘也能有我大姐這樣的福氣,嫁給我雲柳外甥啊!我尋思着,這世上能有我大姐這般好福氣的,也就我大姐将來的大兒媳了,現成的向家少夫人舉人夫人诰命夫人,天大的幸事啊!”
明明早就知道向衛兩家早在九年前就定了婚約,還要如此這般裝作不知道地胡亂“設想”與“展望”,即便是當時十五歲的衛甯兒都覺出來石氏的别有用心。
秦氏自然無言,稍後“唉”了長長的一聲。衛甯兒讓這聲“唉”歎得心驚肉跳。
她在外間沒看到秦氏的神色,就更加豎起耳朵聽,但隻聽到稍後李氏壓低聲音在打圓場,“弟妹是不是忘了,咱雲柳外甥的親事早就定下了,還是老太爺當年在世時與老夫人一起親手定的娃娃親。”
然後就聽到石氏誇張地笑起來,還響亮地拍了下自己的手掌,“哎呦,瞧我這記性,怎麼把這茬忘了?對噢,咱大姐的未來兒媳咱們剛才打過照面了,帶着荷兒在外間玩呢。清清秀秀一小姑娘,也是頂好頂好的啊!哈哈!”
那個“也”字讓石氏強調得九曲十八彎,後面的“頂好”和“哈哈”更是把石氏的嘲諷好笑展現得淋漓盡緻。衛甯兒耳朵裡好像紮進了一根刺,揮之不去地不舒服,她就更加留意秦氏的動靜。
最後果然聽到秦氏說了句,“那是老夫人眼裡的頂好頂好,哪輪得到旁的人說個‘不’字?咱家柳兒他爹和柳兒自己,誰說了都不算。”
“哎呦大姐,咱可不興這麼說,老太爺和老夫人當年定下的親事,咱肯定要當頂好頂好的看啊!大姐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是啊是啊,大姐的福氣可在後頭呢,柳兒和這小姑娘,看着也是頂配頂配的!”
後面石氏和李氏你一句我一句,打着配合般,極力安撫勸慰着秦氏,然而衛甯兒卻聽得全身僵硬,秦氏長久的沉默好像成了淩遲她的刀,讓她深深明白了秦氏并不喜歡她甚至讨厭她的事實。
後來的後來,一切都朝着按部就班的方向走,命運終究成了這個樣子。
衛甯兒在一片淡淡的回憶中結束了洗漱,把換下來的衣裳收拾好放在凳子上,将水端出去潑掉。
房裡椅子上她的夏被和枕頭,是向老夫人讓梅娥送過來的,知道秦氏肯定不會準備。實際上,這一晚,也就是她在秦氏的床上借塊地方睡而已。
秦氏已經上床了,躺在裡側,算是把外側讓給了衛甯兒。衛甯兒抱起枕被走過去,走到腳踏前時,電光石火地記起來半年多前,她披頭散發跑掉鞋子闖進秦氏房裡看到的那一幕,臉色鐵青的向雲松把脫下罩衫狠狠扔在地上,衣着清涼的王氏則捂着耳朵倒在腳踏上,不住惡心嘔吐。
想到這裡就覺得一陣不舒服,是了,就是這張床,要不是向雲松一直是向雲松,沒有一刻是向雲柳,她的丈夫就在這張床上又歸了王氏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了。
她猛然揪緊了被子,實在不想睡在這個床上。本來梅娥說睡地上,讓她跟向老夫人一床。但她怎好意思讓六十多歲的人睡地上自己睡床?故而還是頂着秦氏與自己雙重的不樂意,硬是來了這個房間。
躺着的秦氏昂頭看了她一眼,直截了當嫌棄出口,“還杵在那做什麼?等着我八擡大轎去擡你嗎?”言畢“啧”了一聲,“今兒我不怕把大實話撂給你,你從小到大,我頂看不慣的就是你這副猶猶豫豫有話不說的樣子,不爽快。你就不是塊大富人家的料,沒那個當夫人的命。”
衛甯兒被她這一番憋了近二十年的大白話當頭一激,心裡登時騰起一股子邪火。她噔噔走到床前,把杯子鋪好放好枕頭,迎着秦氏的眼光道:“事到如今,婆婆還要跟我讨論誰是塊大富人家的料誰有當夫人的命嗎?您倒是說說,您是這塊料有這個命嗎?”
可能是覺得衛甯兒居高臨下,自己躺着沒那個氣勢,秦氏坐了起來,狠狠嗆道:“要不是你假清高看不上向家莊和向家夫人的地位,我怎會成現在這個樣子?或者說,根本就是你撺掇雲松不要向家莊去種田種地當個苦哈哈的農戶,才帶累我和你自己,都成了現在這樣!”
衛甯兒根本懶得與秦氏再掰扯這種隔夜仇怨,也根本懶得聽她歪曲事實的說法,但心裡的氣也不可能就此憋下,“既然您是那塊料您有那個命,那就完全不會受我影響,您隻要安安生生,就早晚還是向家夫人,又為什麼還要計較現在不是了?”
她說完了,脫了外衫和鞋子上了床,也不躺下,就靠着另一頭的床欄,與秦氏分庭抗禮,直接對話。
秦氏沒想到衛甯兒現在敢拿大白話直接怼她,再不是過去那種清高着不與旁人計較理睬的樣子,不由更加生氣,開始口不擇言,瞟了床對面桌上放着的那雙墨綠色鞋子一眼,“反正我告訴你,别妄圖拿這種農婦穿的布鞋來讨我歡心,沒用的,我不可能被你這種東西收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