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之間人迹罕至。這裡保存着一滴神農神血,是流月城賴以生存的根基,也是流月城的禁地。高聳的石質祭台年久失修,在樹叢掩映間維持着禁地的威嚴氛圍。
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不被允許前來這裡,而暌違百年後,應鐘又一次踏上這片土地。
這裡的台階陌生又熟悉,他當年看着滄溟走過,就好像看盡了她的一生。
從前應鐘總是會想,等他再次見到滄溟時會對她說些什麼話。
他年少時拙于言辭,隻知悶頭讀書修習法術,是前任城主滿意的那種近侍人選。可每每被滄溟嫌棄太過無趣,總要拉他出門散心。
他知道,滄溟的心中不僅僅隻有流月城,還有結界之外更加廣闊的天地。
日積月累間,他對她感情慢慢變質。他将戀慕藏在心中,卻沒想到被滄溟率先點破,并說既然喜歡為何不說出來。
原來她也是喜歡他的。那時他既狂喜又悲觀,他不知道他們的未來在何處,但滄溟認為,隻要将當下握在手中,何必去管那些無法掌控的未來。
滄溟總是主動果斷的那一個,隻是當時他們都太年輕,從未想過,時間會改變一切,他們終究在漫長時光的磋磨下變得面目全非。
若再次見到她,她會說些什麼,而他又該如何回應?
早年是不敢去想,可是當族人陸續搬離流月城,城中空曠近乎死寂,下界修仙門派攻入城中時,他看到了結局的到來。
他終于可以允許自己想一想了。
他想仔細看看滄溟如今的樣子,和一百二十二年前是否有所變化。
他想問:“這許多年,你可還好?”
“你有沒有後悔過?”
“你是否有所遺憾?”
這不是在做夢,夢裡的滄溟隻是他思念的投影,而他有很多話想對現實中的她說。
說這麼多年的艱辛困苦,說族人終于能擺脫絕症折磨,說一句……我想念你,一直、一直,想念你。
幾百級台階,頃刻間便走到盡頭。
而寂靜之間的台階盡頭,再也不會有人在那裡等他。
滄溟的消失就好像每一個烈山部人一樣,形體不存,沒有留下一絲痕迹。她沒有為他留下隻言片語,就在他不知道的某個瞬間,安靜地消失在茫茫天地間。
但也還是留下些什麼的。
他擡頭望向半空中力量聚集之地,見到了那紫色的蝶繭。
那是吸取魂魄之力而形成的冥蝶,擁有着強大的力量,也代表着有一個人獻祭了自己的魂魄,形神俱滅,再無輪回。
冥蝶之印,一種代價高昂,用途極少,威力強大的封印之術。
這就是這麼多年,你想要瞞我的事情?
這麼多年了……
不是一年兩年,也不是十年二十年,而是漫長無比的一百二十二年。
下界人已經繁衍數代,樹苗都已長成百年老木,滄海桑田,朝代更替……
這漫長的,一百二十二年。
他終于明白為何滄溟不許他再前來寂靜之間,她怕他一眼看出她的不妥,進而影響她獻祭自己的計劃……她竟然真的沒給自己留下一絲後路,以這樣決絕的方式。
應鐘安靜地注視那紫色蝶繭很久很久。久到當他将視線從那裡移開,隻覺雙目滞澀,視野模糊。
你永遠不會後悔……你就是這樣的人啊。
他去到樹下,拾起滄溟遺落下的配飾。這件配飾已經不如當年光亮,他展開手中的方形偃甲,将之放入其中。
滄溟果真沒有啟動這份他贈與的攻擊手段,如今随着靈力運行,百年之前遺留在此的偃甲被再度喚醒,悄無聲息地閃爍一刹,複歸沉寂,隐沒于重重枝葉間。
沈夜來時,便看到他收起偃甲的那一幕。
他停留在幾步之外,也随着應鐘的目光,看向了半空中的蝶繭。半晌,他閉了閉眼,别過頭去。
“當年,滄溟一力主張驅逐心魔,但我卻想與其結盟。她攔不下我,于是作為交換,命我為她施下‘冥蝶之印’,至今已有一百二十二年……所以,的确是我殺了滄溟。”
應鐘收回目光,轉而看向平台下方的虬結枝葉。這景色很是單調,可他卻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沒有聽見沈夜的話。
“所以應鐘,你恨我麼?”
應鐘想做出些表情,可惜失敗了。
“你想讓我恨你?”
他面無表情地回頭盯着沈夜,扯起唇角:“你們瞞我騙我,到頭來你問我是否恨你……事到如今,恨有何用?”
不知為何,明明是不甚友好的嘲諷語氣,沈夜卻覺心頭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