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了默,于霁塵不冷不熱道:“我以為,你在那天跟着令尊,到狀元巷敲響我的家門時,就已經徹底看透了令尊的真實面目,沒想到,我高估你了。”
這話帶着諷刺,意思并不難理解,水圖南曉得于霁塵在發什麼瘋,也猜到這人生氣是因為曉得了她在查于粱,在查十二年前的事。
卻還是忍不住地質問:“所以至親之情在你看來,就這樣不堪一擊?還是講,你在故意挑撥我和我爹爹的關系。”
“于霁塵,”她喚了一聲,問,“你又是為何,忽然同我講這些?”
于霁塵仍舊看着她,晦暗不明的眼睛裡,似乎含着無力回天般的悲憫:“如果不想把泰湖沿岸的産業拱手讓出,明日早上去狀元巷找我。”
話音剛落,馬車穩穩停下,車夫在外禀聲:“東家,水園到了。”
做為水園大小姐,水圖南在家族産業裡,是沒有任何占有的,至于她名下的泰湖沿岸産業,和水氏織造的兩成半話事權,皆是年幼時與她定下同老契的于粱,留給她的遺産。
于霁塵最後的那幾句話,并非單純是為挑撥水圖南和水德音關系,回到家裡的水圖南,這才曉得,自己手裡的泰湖沿岸産業,被父親惦記上了。
“泰湖沿岸的産業,老爹爹先替你打理着,之前交給你,是想鍛煉你的能力,啊,現在你既然跟着于霁塵了,就專心學東西,待學成回來,老爹爹把東家的話事權,還交給你。”
水德音高坐廳堂上,煙袋叼在嘴角,像江甯百姓随口評價梅雨季節一樣,随口通知着水圖南,“你現在,趕緊把那邊的印章給我吧,我好拿着去辦正事,不然調不動那些掌櫃老爺。”
讓于霁塵給說對了。
“那十幾家産業是我的,”水圖南站在堂下,不服地望向水德音,“你收走東家大權我沒意見,可你憑什麼要拿去我的産業?”
水德音向來聽不得違反之言,愣了下,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茶杯當啷響,怒目呵斥:“放肆,你再講一遍,泰湖沿岸産業,是誰的?”
多年來,水德音不斷向大女兒灌輸,“那些是我重用你,讓你替家裡暫時打理,做的好了再給你”的思想,時間久了,他自己都信以為真,又怎會容忍别人質疑。
他把煙鍋重重往桌邊磕,憤恨得像是在敲水圖南的腦袋,咬牙切齒道:“阿從小到大的吃穿用度,皆來自水家,幹麼斯啊,産業讓你打理幾年,就變成你的啦?于霁塵就是這樣子教你的?”
要不要提起于粱?水圖南心裡糾結着,泰湖沿岸的産業,以及在水氏織造的兩成半話事權——不,準确來講應該是三成半話事權,有當年商行驗過真僞的契書為證,白紙黑字寫着屬于于粱。
有那張同老契在,做為于粱的未亡人,于粱留下的東西,自然而然屬于水圖南。
“我不管您是如何看待泰湖沿岸那些産業的,”水圖南态度堅定,“但還請爹爹注意措辭,不要混淆視聽,它們不屬于水家,更不屬于您。”
茶杯咣嚓碎裂在她腳邊,茶水四濺,水德音的怒吼随之而來:“阿給你臉了是吧,别以為有于霁塵當靠山,就興得一頭乎子,不曉得自己是哪個,我給你講啊,你姓水,是吃我家的米長大的,你的一切,都是我水家給的!”
可是,水圖南為何還不敢翻臉,她究竟在顧及什麼?
“正因為我還認你講的這幾句話,所以才一再退讓,可是你越來越過分了,”水圖南擡起下巴,倔犟地看着堂上怒發沖冠的爹,“不管你如何為王嫖的男胎做打算,泰湖沿岸的産業,和織造裡的兩成半話事權,你最好不要有任何想法。”
“噢呦,你要反了天呐!”水德音狠狠瞪着女兒,放狠話道:“别東張西望了,你阿娘不會來救你,今日在這裡,印章你不交也得交!”
水圖南擰起眉心:“我娘在哪塊?”
“無論在哪塊都不會來救你,”水德音勝券在握,“你入夜不回家,跟于霁塵在厮混的事,不好叫你娘曉得,快些把印章給我,老爹爹就不追究你了。”
……
一柱香時間後,陳媽媽把打聽到的消息帶回院子。
卧房裡,陸栖月躺在卧榻上,聞言并不着急,反而寬慰陳媽媽:“不必擔心,深更半夜離家出走,她跑不遠的,她那些友人盡數出了閣,她又不會去住客棧,按照我對圖南的了解,她隻可能去狀元巷的。”
水德音把女兒介紹給于霁塵的目的,簡直是司馬昭之心,這件事上,陸栖月也是默認的。
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是人的本性,所以對于女兒和于霁塵,陸栖月樂見其成。
那個于霁塵呐,雖說比圖南年長,又是商賈,但有責任心,敢擔當,不貪戀美色,不酗酒成性,更不抽煙成瘾,絕對比水德音強太多,可以說,水德音連于霁塵的頭發絲都比不上。
倒不是說于霁塵這個人,因為沒有什麼不良嗜好就配得上她的女兒圖南,陸栖月相中于霁塵的,是這人大通東家的身份,這般能和水氏織造平起平坐的身份,才能給得起她女兒一方庇護。
“現在要緊的,是你陪我去找老爺,我有話同他講。”陸栖月忍着腰疼起身,她也是剛剛曉得,水德音要拿泰湖沿岸産業的大權,這觸碰到她的底線,她必不會同水德音罷休。
陳媽媽邊幫忙穿衣收拾,嘴裡不停勸着:“見到老爺後,切莫争吵,切莫動手,盡量有話好好講,南南現在處境也不好,那王家兄妹勢頭正盛,我們不妨暫避其鋒芒。”
陸栖月搖頭,滿臉無奈:“憑良心講,哪回争吵不是他先挑起的?他想把家業傳給誰是他的事,但他要是敢動我女兒的東西,我同他拼了這條命!早就警告過他的,他不聽,就别怪我不留情。”
她陸栖月經營水氏織造十幾年,雖說世人隻認水德音是水氏織造的主人,但織造裡并非沒有陸栖月的親信存在,要是水德音那邊一意孤行,陸栖月真會和他魚死網破。
“我被他水家欺負一輩子,便也就算了,這是我的命,我認,”陸栖月說着紅了眼眶,咬牙切齒,“但我絕不會任他們母子,再繼續欺負我的女兒!”
半個時辰後,時近夜半,于霁塵家大門被敲響。
深更半夜會有誰人造訪?于霁塵讓秧秧回屋,自己到前面開門。
“于老闆,我是水園陸夫人派來的,鄙姓沈,”陳媽媽的丈夫沈基拱手行禮,半句廢話沒有,“我家夫人有句話,要我親口告訴我家大小姐。”
于霁塵笑得譏諷:“人不是早已給你們送回去了。”
沈基登時變了臉色:“我家的人,親眼看着大小姐來了您這裡的。”
南南出水園便有人一路跟着,确定進了狀元巷的。
“哦,”于霁塵點點頭,朝沈基身後努嘴示意,波瀾不驚,“上周圍找找吧,她不在我這裡。”
說完關門,毫不關心水圖南為何會半夜來狀元巷,也毫不關心這小丫頭去了哪裡。
風燈下,沈基散開人手趕緊去找大小姐,轉回頭深深望了眼重新關上的于家大門,中年男人眉頭緊緊擰起,心中疑惑重重。
要是把南南托付給如此冷漠的人,真的不會出問題?這個于霁塵,真願意在水家出現動蕩時,給南南提供一方庇護?要是他趁火打劫,欺負南南怎麼辦?
不行,沈基決定,回去後定要給老婆子講這個事,讓老婆子同夫人說,這個于霁塵有多麼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