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水圖南所言,盛老闆在商會門外抽了一鍋又一鍋煙絲,耗去小半個時辰,在水圖南出門準備去衙門見陳鶴時,被他攔住馬車。
“糧行的事,會長不能不管!”他在人來人往的商會門口,這樣大聲委屈道:“糧行這單生意雖然盈利不如織造,但對大家來說是同樣的重要,同樣是數百糧行夥計等着掙錢養家,會長不能厚此薄彼!”
商會門外進進出出的,盡是些來辦事跑手續的本地外地商販,盛老闆的話引得過往之人紛紛駐足,竊竊私語。
“這不是糧行的盛老闆麼。”
“盛老闆怎麼當街攔會長的馬車啊,什麼情況?”
“還能什麼情況,向織造下過黑手,其他行業也不放過呗。”
“盛老闆肯定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不然怎麼會不顧老臉,來攔商會會長的馬車,年輕人如此對待長輩,也不怕天打雷劈。”
“······”
不明所以也無心真相隻圖熱鬧的人,隻管對着馬車指指點點,老潘臉黑如張飛,剛準備瞪眼吓唬吓唬這些碎嘴子,馬車裡傳出了他東家的聲音:“盛老闆不必如此要挾于我,如果你這覺得在街上把事鬧大就能逼我退步,那你盡管來試試。老潘,”
她故意道:“去布政衙門。”
老潘駕着馬車穩穩當當駛向遠方,圍觀人群擁擠着圍上來,七嘴八舌問盛老闆。
“是不是水會長侵害糧行利益了?”
“她問你們要抽成?”
“盛老闆,你們糧行同水會長鬧掰了?她要去報官?”
一句“報官”,令盛老闆醍醐灌頂,一個激靈從腳底闆打到天靈蓋,魔怔般擠出人群,跳上路邊等客的小馬車:“去康有全糧行!”
康有全,和盛恒商号實力相近的糧行,康有全的東家和盛老闆是姻親關系的盟友,盛老闆拿捏不住水圖南,自然要趕緊去找人商議對策,更重要的是,北邊來的那些人,今日在康有全看糧。
更重要的是,織造行這會兒也有人在康有全,他們糧行單打獨鬥多沒勁,水圖南不是能耐麼,看她怎麼應對織造内部對她的刁難!
一個時辰後,布政使衙門。
和水圖南一起來在二堂耳房的,還有其十幾家大織造的老闆,十幾家小織造的老闆,将近四十人。不過這段時間以來,暫代織造局事宜的陳鶴,對織造一行的諸般審核嚴格許多,雖讓小規模的織造主受益,也讓不少大織造的老闆切身利益受損。
他們不敢惹陳鶴,理所當然遷怒于聽陳鶴吩咐辦事的水圖南。
衆人準時見到陳鶴時,後者剛從總督衙門趕回來,身着烏沙補服,手拿本卷起來的簿子,眉目間染有倦色。
好在真正辦事的人不玩官場上那套花花腸子,陳鶴在書桌後坐下,攤開那簿子的同時,開門見山道:“朝廷新下令,念江州發災,百廢待興,五十萬匹絲綢可容到明年年底交付。”
聲落,底下嘩然乍起,紛紛交頭接耳。
“水會長,此事你看如何安排為宜?”陳鶴在嗡嗡吵雜的議論聲中,擡頭看向織造商之首,座位離她最近的水圖南。
後土娘娘,陳鶴就有些為難人了。在水圖南短暫的沉默中,嘈雜的衆人逐漸安靜,目光盡數落在水會長身上。
那些打量的、窺視的所有眼神之後,多是在等着看她出糗,他們心裡清楚,再能耐的人,也做不到初問事宜便能做出對應安排。
做決策安排時,若是遇見些上點年紀的穩重的老闆,召集智囊團讨論五天五夜也未必就能說出點什麼。
在坐徹底沒人嗡嗡說小話了,水圖南翻開自己的小簿子,不緊不慢道:“皇恩浩蕩,皇主聖明,大災之後的江州,确實難在一年内産出五十萬匹絲綢,現下已入十月,容到明年年底,不出意外可按時完成五十萬匹生産。”
瞧見下面的須眉一個個欲言又止,陳鶴道:“諸位織造老闆有何想法,且說來。”
“陳大人這事怎能說推遲就推遲?”
“我們的新織坊已經抓緊時間建好,前期投入那樣大······”
“······”
叽叽喳喳争先恐後,亂七八糟魔音繞耳,屋裡亂成一團,陳鶴黑着臉,拿起茶杯在桌子上用力剟了下,“咚!”地一聲,茶水從杯中震出,衆人立時噤若寒蟬。
說到激動處站起來張牙舞爪的、正拉着身邊人要人家給他評理的,拽着前面人給他讓路要來陳鶴跟前說的,形形色色的人被剟茶杯的聲音,吓得老老實實坐回椅子裡。
“一個一個來,”陳鶴用被茶水濺濕的手,朝水圖南旁邊的空座一指,“輪到誰說誰坐這裡講,這樣我和水會長都能聽清楚,從最遠的秦徐織造秦時老闆開始。”
下面的座位是一張茶幾配兩把挂燈椅,沒人敢和水圖南共用一個茶幾,所以她旁邊空着,衆人驚詫中倍覺不可思議。而水圖南卻詫異于陳鶴的細心,她竟曉得秦徐織造這種小微型作坊,不僅可以準确叫出其老闆的姓名,而且沒有認錯人。
見水圖南這個會長不說話,坐在水圖南對面的萬和織造新老闆——原萬和老闆的弟弟辛老闆,在衆人的暗示下,委婉提醒道:“回陳大人,咱們是按照織造規模,從大到小排座的。”
陳鶴拿帕子擦着手,向他掀過來一眼:“我知道,有問題?”
陳鶴總是黑着臉,沒有與人為善的親和力,并非人們以為中的好官的樣子,辛老闆與之對視一眼,便被那目光迫得後背發寒,連連拱手示弱:“不敢不敢,沒有問題。”
最遠處的秦時老闆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猶豫着從椅裡站起來,不敢當着一衆織造大拿的面,走過去坐到織造龍頭水圖南身邊,那般近距離去向布政使彙報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