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破得不動聲色,時弋起初沒察覺,隻覺得撐着這把單人小傘,同這場風雨難以抗衡。雨水跋扈飛揚擠進頂部裂縫,在積鏽的傘柄撲爬,将溫熱的右手手指、掌心吞咬至冰涼,讓傘下人的處境更加岌岌可危。
可時弋不怕這場雨,他的怕落在了其他地方。
大雨,破敗巷道,黑色雨衣,眼前的場景其實和記憶裡的電影場景産生了部分重疊,隻是視角詭異,不是受害者,不是加害者,他是第三者,純粹的被引誘者。
他的怕很少,因為被亢奮擠壓掉大部分生存空間。他在意不了滂沱大雨快要鑿穿傘面,坡道上的雨水快滾成河,積水是深是淺,反正鞋子濕得已無可挽回。他隻顧及此刻天色置于明和暗的交界,他在追随着某個人。
追逐止歇,因為那個黑色背影,消失在一座空了心的兩層建築。
時弋進入的時候沒有收傘,因為這座建築不僅空了心,還殘了頂,好在能夠支撐一出完整無缺的荒誕劇目。
“你不該出現在這裡。”他從口袋裡掏出證件,向站在窗邊的人亮出。他自己也發現了,顫抖的餘波。
其實不算窗,隻是這棟建築某張不算轟動略顯含蓄的嘴巴。風雨都透得進來,可這人不為所動,站得筆直,絲毫沒有卸力。
時弋在人試圖看清之前就倉促收了,他害怕照片比對。他将建築掃視一圈,又仔細地吸了鼻子,難掩疑惑,“你今晚的獵物呢?”
那人微微擡了下巴,那意思,近在眼前。
時弋傘往右邊傾了下,“往裡靠,帽子摘了。”
“聽話有什麼好處?”那人居然仰了頭,任由雨水襲面,又猝然盯住時弋,嘴邊綻開點笑,“待會咬開你咽喉的時候,你會全然溫順,絕不掙紮嗎?”
時弋因這目光身體真僵了一瞬,他定了定神,“你有談條件的資格嗎,我都......”
剩餘的話全咽進肚裡,因為帽被掀了,人已近在咫尺。
時弋徹底抛棄了面對罪犯的冷酷姿态,一眨不眨地看了很久,伸出手指,抹去攀在眉毛上的雨水,“怎麼來的?”
“嗅覺靈敏,聞着你的味兒就來了。”
罪犯池溆将時弋拉到不被風雨侵擾處,又接過傘,“東方盛世休閑廣場,電話0877......”
“偷來的,得還。”不告而取,還不就是讓人不齒的偷麼。
如果此刻時弋能夠有心思點開手機,就會發現喻北新鮮出爐的信息:老闆娘納悶椅子三條腿成兩條,賠了;有位大爺嚷嚷着傘沒了,買了把新的。
那出劇目塵埃落定,下一出呢,時弋忐忑不甯。他生出愧疚,因為知道這兩天的暴雨讓國際航班也受了影響,池溆也許是飛機轉高鐵,耗費那麼多那麼多時間過來的。
趕上雨季,淋雨來了。
肯定給人淋得不高興了,因為昏光裡的池溆确實臉色不好看,還晃了晃袖子,“我幫你收了傘,你怎麼不來幫我剝掉雨衣扣子啊?”
這埋怨堪稱小肚雞腸級别,時弋沒想到這種情緒可以在池溆身體裡存活,心下震顫,但是上手剝得很快,“怪我,剛才一不小心被你迷得暈頭轉向,我保證下次注意。”
池溆是罕見的吝啬,全無笑意,雨衣被他随手扔在某個石堆上,随後雙手背離時弋臉或者肩背的方向,插兜裡了。
不太正常的劇情發展,擁抱沒有,親吻無望。
時弋看殘缺的天,看碎石密布的地,聽喧嚣的雨,抿了抿嘴唇,手在口袋裡撥弄一陣,憋出一句,“杏子,甜的。”
左手掌心那顆杏子的表皮無暇,沒有受到一點傷害。
可托着杏子的手的背面呢,有一道掉痂不久的傷痕。
池溆對滿目黯淡裡的這簇暖黃不為所動,沾濕的地方傳來絲絲縷縷的寒意,又浮到面上來。
時弋當然不會自信過頭,經他手杏子也能成金疙瘩,人人趨之若鹜。他便将杏子遞到嘴邊,從側面咬了一個小口,親自驗證了甜。
“哪來的?”池溆終于開了尊口。
“同事給的,我借花獻佛。”時弋一個字也不敢瞞。
“你們很要好嗎?”隔着雨池溆看得朦胧不真切,可他的直覺敏銳,還有時弋的過度反應。
“我和大家都挺好,”時弋這時候該确認了,池溆站在街對面,将一切都收于眼底,“杏子算啥,隊裡、局裡大家都愛投喂我,”他話鋒一轉,“我上次遞材料收獲餅幹一盒,讓人香掉眉毛,我隻拆了一塊,剩下的給你留着呢。”
小學生時弋說得如此鄭重其事,零食本是那麼微不足道,可好吃好玩好看的東西,他總要想着一個人,這份想就太難得、太沉甸甸,展示着旁人無法企及的親密。
池溆松了心,就啟了唇,被時弋眼疾手快塞了過去。
他們分享着一顆杏子。池溆咬一大口,時弋咬一小口,池溆再一小口,時弋收了尾,将杏核扔進了石碓,還霸道要求來年得發芽。
時弋意猶未盡似的,在池溆的目光裡舔了舔嘴唇,卻被池溆的一句“你不是很歡迎我”吓到差點咬了舌頭。
他偏開視線,沉吟了會,“嗯,不是很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