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影溯後來找到塔爾時,他已經抱着卷軸把自己蜷縮成一團,窩在小藏書閣的角落裡。他手邊全是落滿了塵埃的書,地上的灰燼有被打濕的痕迹,又被粗暴地用鞋底抹開。皮革包裹的卷軸被虞影溯裝進了口袋,他歎了口氣,擦幹了塔爾臉上的水漬,橫抱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胸前。
涅亞的箱子最終在大藏書閣的第四層被找到,它藏在樹枝和磚石的縫隙裡,但打開之後隻看到了兩樣東西——特拉古歐森林結界的詳細圖紙和一塊漆黑的石頭。
“所以琳琅天城大圖書館裡的卷軸并不重要,”虞影溯皺了皺眉,“因為手稿和圖紙隻有些許的重疊。”
塔爾對着手稿,發現涅亞早期留下的草圖其實已經留下了些許征兆,圖紙上标注出的穩定點在草圖的對應位置都會有反複修改的痕迹,但淩亂的筆觸讓人很難僅憑一張圖分辨真僞。
“龍哥,”塔爾問,“大長老知道卷軸和圖紙的不同嗎?”
“大概率不知道,”君煌說,“卷軸當初是我送去森林的,就放在你的襁褓裡,那是被‘偷’走的。”
“偷?”
“我起初也不明白涅亞的用意,但現在還算了然,他可能是想借機套出人類王國内部的奸細,給四大家族和你留一條暗線,”君煌頓了頓,“他的結界多數不會對你産生負面效果,所以即使你也被他騙了,最後倒黴的理應還是大長老。”
塔爾低着頭盯着圖紙,忽然覺得有些唏噓。他如果沒有遇到虞影溯,不曾踏足大裂谷,或許得知真相的道路會比如今難上千萬倍,而他的父親卻早在二十年前就預料到了這種可能性。
“所以才有那麼多人說老師無可超越,”琅軒笑了笑,“他總是能給所有可能性找一條路,他的世界裡沒有南牆。”
可他還是死了,塔爾心想。
“不說他了,”君煌打斷了琅軒,“開始幹活吧,我們時間不多。”
大藏書閣裡的東西太多,全部掃完一遍已經過去三天了。這裡面除了涅亞留下的箱子外還有血多獸人族的典籍以及一些從人類王國流傳過來的文學作品,前者塞滿了頂樓的禁書區,後者遍布大藏書閣的各個角落。
獸人族的文化極大程度上受到了人類的影響,但赫蘿山系成為了一道洗滌污濁的屏障,将他們保護在了法爾伽魯姆的暗潮之外。
他們把這些書全部搬到了古文字壁畫長廊,本想等待舊宮下一次開啟的那日帶回烏蒙聖堂,卻意外地在一本書裡發現了一張涅亞留下的草稿。君煌幾乎是第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赫蘿大裂谷的分布圖,而某個陽光斜照壁畫長廊的黃昏,塔爾在一次擡頭的瞬間發現壁畫的分布竟然與草圖高度重合。
“挺會給人出難題,”君煌盯着滿牆的古獸人語苦笑,“你們慢慢看,我去後花園那邊陪崽崽了。”
崽崽這幾天和頭狼玩得不亦樂乎,他根本不用收着爪子,一口咬在頭狼的爪子上也隻會得到對方開玩笑一樣的輕拍。頭狼生怕自己的利齒傷到大貓,但君煌知道其實崽崽也很結實,他上次拍碎鏡子的時候還用肉墊去刮鋒利的切口,結果爪子沒事,又把鏡子搞下來一塊。
羽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壁畫對面的石柱旁,她總喜歡在黃昏的時候望向遠處的森林。天邊被壓成了昏暗的灰色,陽光穿不透厚重的雨雲,群鳥歸巢。潮濕的水汽從地面升騰而起,呼吸間都帶着絲絲涼意。
太陽落下地平線後不久,暴雨如期而至。
滿是古文字壁畫的牆上并不如他們所預想的那般平整,這裡也有被樹侵蝕的痕迹。熱帶的樹木本就長得快,更何況大裂谷雨水充沛,除了地勢太低、日照時間相對較短之外沒有别的缺點。
塔爾一手拿着涅亞留下用來迷惑人的卷軸,一手攤開了特拉古歐森林結界圖紙。被明确标注出的穩定點共有五個,除了先前猜測的石殿和空中滞橋的樹樁,接近深淵海的寶石礦場還有一個,特拉古歐森林的正中心和東南側還有兩個。這些穩定點的具體坐标不得而知,但塔爾能根據森林裡的道标确定大緻的方位。
“森林結界隻要破壞三個穩定點就能打破,大長老守着石殿,空中滞橋的樹樁附近守着的人也不會少,”塔爾敲了敲地磚,“礦場、森林中心和東南面那個穩定點,破壞這三個應該可以。”
“寶石礦場沒人看着?”虞影溯問,“大長老不像是會讓一筆巨款流落出去的人。”
“聯盟在礦洞之下有一個開采基地,”塔爾說,“但我沒去過。”
“我去過,”琅軒說,“那個礦洞往下有十八層,在聯盟還未成立的時候就在了,裡面是一群信奉古代惡魔的人類。”
塔爾的眉心一皺。
“我以為千年前的古魔戰争之後不會有人類再信奉他們了,”君煌頓了頓,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他們信的是誰?”
“幽閉和沉眠,”琅軒說,“如果我們當初的猜測沒錯,當年唯一不曾被古魔風暴洗禮過的特拉古歐森林北部及深淵海地區就是因為有他們的庇護,那裡面的居民雖說常常與外界交易貨品,但基本都拒絕長時間遠離礦洞……他們相信地底深處有足以隔絕極惡的東西。”
“結果呢?”
“什麼結果?”琅軒沒反應過來。
“地底的庇護神從聯盟手裡救下他們了嗎?”君煌問。
“我不知道,”琅軒頓了頓,“我很久都沒去過了。”
塔爾低頭研究卷軸和圖紙,偶爾還會擡頭看一眼古文字壁畫。虞影溯一邊幫他翻譯,一邊把看不懂的内容記下來,讓頭狼送去烏蒙聖堂給薩布裡亞斯。
這場雨下了很久,災禍從塔爾身上飛到了雨中,吞了一大口水又滋水槍一樣吐出去。塔爾看着壁畫上交錯的樹幹,忽然靈機一動,把這些樹木的枝條單獨畫在了手邊的紙上。
“怎麼說?”虞影溯坐到他身旁,“對上了?”
“還沒,”塔爾手底的動作沒停,“大裂谷的穩定點似乎和手稿上一樣……隻有一個。”
君煌幾日前确認了卷軸中最後的山脈圖紙屬于赫蘿山系,但那張圖的場景過大,被壓縮的舊宮隻有一個點那麼大。
“壁畫上的說法和手稿并不一緻,不過布局和星系有點關系,”虞影溯說,“要等一個晴朗的夜晚。”
“我要份大裂谷的地圖,”塔爾說,“讓頭狼先問占星者,崽崽和茶風分别去找摩裡恩和艾菲爾特。”
“行,我再要份星圖,”虞影溯說,“如果我沒猜錯,穩定點就在舊宮裡。”
塔爾并未想到薩布裡亞斯會直接将自己的星盤送來,虞影溯的直覺很準,那些看不懂的古獸人語文字大多都講的是星象,有了對照就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準确的方位。
但那三份地圖如他所料,全然不同。
塔爾不是第一次想試探四人組,卻沒料到僅此一次就發現了端倪。艾菲爾特和他的姐姐橙橙一樣屬于烈陽族,他甚至毫不掩飾地送來了菲尼家裡那張标注着大裂谷結界出入口的地圖,堂而皇之地告訴他們橙橙的走失并非意外,而他也不過是為了掩飾她的行蹤而四處尋找。
而虞影溯則在摩裡恩送來的地圖上找到了書寫留下的刻痕,那是一句古獸人語,意思是“霜雪永駐”。
“如果我們引起了獸人族的内亂,他們四個一定會分開。”塔爾低聲說。
可話雖如此,虞影溯卻沒能從他的表情裡找到分毫的憐惜或不舍。
“我不是什麼好人,”塔爾看着他,“我也不在乎他們。”
“但你不能這麼做,”虞影溯低笑,“引發内亂的人得是我,不能浪費這個潑髒水的絕佳機會。”
塔爾頓了頓:“那早就該開始了,你之前在我睡着的時候……”
虞影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已經……”
“我不想浪費血族的壞名聲。”
次日黃昏塔爾睜眼之時,虞影溯正在拓印好的壁畫圖紙上書寫對應的星象圖。琅軒從後花園緩步走來,看到地上的星盤時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占星者轉性了嗎?”琅軒有些意外,“這東西他以前從不離身。”
虞影溯不置可否:“我看他似乎不常帶着了。”
琅軒笑了笑,他指了指隐約顯現的星空,說:“精靈族有個神醫,你們可能聽說過他的名字,宴琛。”
塔爾知道,不僅僅是精靈族的神醫,他的醫術高明到連很多外族都能救治。
“宴琛從前是薩布裡亞斯的學生,雖然學的是醫術,但耳濡目染總歸知道一些星象的知識。我和他關系不錯,也學了一點。”
“他看不見,”塔爾說,“這不是秘密。”
“并非從一開始就看不見,他那雙眼睛和龍哥一樣,是雪白的,”琅軒說,“但精靈和雪原白龍不一樣,他對光線的敏感程度太高,導緻每一次睜眼都成了折磨。光線對我們來說是好東西,對他而言卻像是紮進腦中的一根刺,不僅疼,還有後遺症。”
“所以他瞎了?”一旁的羽畫問,“精靈天生就有很強的修複能力,想把自己弄瞎沒那麼容易。”
“的确,”琅軒說,“所以……他做出一種藥成功把自己腦子裡的這根針拔了出去,但卻沒想到再之後的事情。”
塔爾半垂着眼,問:“什麼藥?”
“落霄。”
聞名天下的神醫造出了這世界上最毒的藥之一,而那種藥害死了涅亞,神醫卻依舊被世人傳頌。
“宴琛也想讓落霄消失,但他不知道配方是怎麼流傳出去的,他連自己的親妹妹都沒告訴,”琅軒說,“所以精靈族現在唯一能做的隻有控制靈池雪蓮,因為那是至關重要的原材料。”
塔爾盯着地面看了許久,低聲問:“誰限制的?”
“樊霄,”琅軒說,“因為老師。”
涅亞的死是太多人的心結,也是太多人過不去的一道坎。塔爾的肩頸緊繃,即使竭力控制着指尖和表情,但身體卻依舊微微發抖。
“今天别看了,”虞影溯把他從地上撈起來扛上了肩,“帶你去看星星。”
塔爾險些驚呼,四周的空氣飛速流動,眨眼間便到了舊宮主殿上的高台頂端。虞影溯手裡拿着星盤,把他圈在自己懷裡坐在了不算寬闊的樓梯頂部,俯視着舊宮和整片大裂谷的森林。
“愛與永恒之神阿狄亞娜,她的天傾座就在長河星系的正中,”虞影溯指着夜空,“就在和白龍星系交錯的邊緣,那裡有七顆很亮的星星,連成了一把鑰匙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