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仰着頭,随着虞影溯的手指望向空中。
“看到了嗎?”
“嗯,”塔爾說,“玫瑰金色的星星。”
那幾顆星星和周圍的顔色都不一樣,差距很微小。虞影溯摟着塔爾,打開了手裡的星盤,讓星河濃縮在了方寸的手掌之間。
“天傾座有個故事,”虞影溯低聲道,“很多小說裡都有,那是愛與永恒之神阿狄亞娜的居所,她的神宮就藏在萬裡之外的星空裡。”
虞影溯湊得很近,他抵着塔爾的耳廓一字一句說得又輕又慢。
“白龍星系上最南邊的是火與雷電之神埃斯佩爾蘭的銅雀座,還有最北面地獄與恐懼之神艾薩裡克的深衡座,”虞影溯的指尖沿着白龍星系從南滑到北,“血族曾經信仰黑夜與深淵之神赫斐娅狄斯,她的宮殿在白龍星系中間,偏南的地方。”
“銀石座,”塔爾輕聲說,“每年的11月,銀石座永遠最亮。”
“11月前半的守護神就是她,”虞影溯說,“今天是4月24号,守護神還是阿狄亞娜。”
聯盟裡有很多信仰神祇的獵人,塔爾記得不全,卻也知道其中有名的幾個。蘭克的外祖母曾說他出生在黃昏與黑夜的交界線上,赫斐娅狄斯會在無盡長夜裡守護他,因為深淵與夜永遠都是他的故鄉。
她還說死去的人會變成星星,會在天上看着世間。所以亡者不會消隕,他們的眼睛點亮了夜空,是活着的人永恒的指引與道标。
虞影溯的低語讓他的心跳恢複了原本的節奏,身後冰冷的懷抱漸漸升溫,讓他想把自己永遠藏在這樣的避風港裡。他甚至有一刻想把肩上的重擔全部扔給身後那人,自己當一隻縮在角落裡的烏龜,永遠躲在庇護之下不見天日。
“塔爾,”虞影溯抵在他耳旁低語,“我不在乎你怎麼選。”
塔爾的指尖微縮。
“琅軒并不是同路人,你的選擇也并不需要考慮他的感受。”
“不是因為他,”塔爾頓了頓,“那天琳琅天城的東郊,我想起來了。”
虞影溯一愣。
“災禍問我殺不殺夏佐,我點了頭,但沒想到火會失控,”塔爾低聲道,“或許這個場面是災禍造成的,但我……首先默許了。”
“我之前就說過,戰場上沒有無辜的靈魂,”虞影溯将他摟得更緊,“每一個站在那裡的人都已經将一隻腳踏入了地獄,而且我就在場,災禍的失控也是因為外界的攻擊。”
塔爾閉眼就是那片淹沒過踝骨的血海,腳下草地的泥土被浸泡得泥濘不堪,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屍山上。血液是王座最好的融合劑,恐懼總能讓人銘記,玄逐歸也是因此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内把西涼川緊緊握在手裡。人類對血腥的敬仰或許是與生俱來的,他們用傳說和信仰來淡化對死亡的恐懼,但誰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踏上往生之路,而未知永遠值得被害怕。
跟上來的災禍安靜地浮在他們身邊,晃了晃伸出的觸須,緩慢地纏上了塔爾的指尖。圓形的黑色球體發出了嗡嗡的聲音,像是要講話,卻艱難地吐露着不屬于他的音節。
“是……我……”塔爾聽見了虞影溯的聲音,“是我……”
他一愣,發現纏在指尖的災禍浮在他面前,斷斷續續地閃着之前錄下來的畫面。
“是我……殺……殺的……人……”
災禍用虞影溯曾經說過的那些字斷斷續續拼成了一句話,像是要和他交流。
“所以……所……所……有……所有……的……那……那些……死人……人的……靈……靈魂……隻會……恨我……”
災禍的觸須碰到了塔爾的臉頰,像是指尖掃過下颌的轉角。
“不用……自責……”災禍說,“我的……小主人。”
“你怎麼還偷我的聲音?”虞影溯失笑,“跟在我身邊就為了這個?”
觸須模仿着人形生物點了點頭。
塔爾的五指和虞影溯的纏在一起,他扣緊了點,問災禍:“為什麼?”
災禍沉默了很久,指了指天空,艱難地尋找到了兩個字:“庭……岚……”
他借着塔爾的手砍下了八長老夏佐的頭顱,而之後的一切隻不過是災禍發狂之後怒火的餘波。他知道不能讓自己的小主人承擔太多的生命,但魔族的至寶對人類來說終究是惡的,他剝奪生命僅僅需要一叢微不足道的火,或者一根幾不可見的絲線。
但塔爾卻從這個名字中知道了理由。
或許災禍從被他碰到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蘇醒,索薩家前廳裡的那次發燒也是血脈覺醒的前兆。他認了庭岚當自己的主人,卻在剛剛有一點意識的時候就失去了。災禍隻來得及記住夏佐的臉,而從那以後,在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兇手。
“庭岚,”塔爾覺得自己很久都沒有提起過這個名字了,“庭岚……”
理智告訴他那是被聯盟殺死的孩子,但塔爾無法将自己徹底摘出去。如果當時沒有把災禍給他,他或許能逃過夏佐的錘子,跟着檀楓鎮的很多普通人一樣去蒙托帕甚至八大城内避難,或許還能有機會活着,而不是在一個瓢潑的雨夜被賽爾芬·伯蘭帶到他一生都未曾踏足的琳琅天城,再被羅茵萊河的流水送去忘川。
“塔爾,”虞影溯說,“不是你的錯,他本來就不會離開檀楓鎮。”
是啊,塔爾心想,庭岚不會願意離開那裡,他生來就屬于森林,而無父無母的人不會有牽挂,也沒有枷鎖。
“多可笑,”塔爾說,“我甯可他死在吸血鬼手裡,就算兇手是布洛卡,他也至少能把眼睛閉上。”
虞影溯歎了口氣,說:“都一樣,最後的結局都一樣。”
夜空中的天傾座閃了閃,鑰匙柄的中間突然出現了一顆很大很亮的星星。虞影溯想找到那顆星星的名字,卻發現手中的星盤裡并沒有他。
那或許是顆初生的新星,他投入了阿狄亞娜的懷抱。
有了星盤和對應的星座名稱,古文字壁畫的解讀變得迅速了不少。大裂谷結界的穩定點隻有一個舊宮,但具體位置卻不得而知。那些穿插在壁畫牆上的樹木枝幹完美地分割出了大裂谷的布局,他們甚至能在上面找到烏蒙的所在之處,而那些人為雕琢而出的則代表着星空和那些傳說中的神明。
羽畫趁着他們待在古文字壁畫牆的這幾天把小藏書閣和那一整片小建築群翻了個遍,除了涅亞的那封信之外再也沒看見别的東西。災禍一直在試着用自己錄下的虞影溯的聲音和他們說話,但斷斷續續的,最終隻有琅軒有耐心聽他叨叨。可災禍在琅軒面前沒什麼可說的,到後來就變成了琅軒捧着紙,災禍一行一行地讀。
4月26日的清晨,距離他們進入舊宮已經過去十天了。大裂谷結界和特拉古歐森林結界的圖紙已經浮出水面,他們知道了羅萊斯結界和虞影溯身上封印的鑰匙被樊霄扔進了霜蘭幽谷,以及時間結界的設置方法。
塔爾覺得這個進度還算不錯,但唯獨一點,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得到任何關于“獨角獸信物”的消息。
這一日的黃昏,天空中的雲層層疊疊地堆出了火焰一般的晚霞,光線透過雲層在空中扯出了絲線。塔爾的餘光邊緣再一次出現了一閃而過的光,他停住了動作,借着夕陽看見通往祭台的通道邊,立柱的高處有一片反光的琉璃片,和周圍的石柱顔色一模一樣,沒有光照的時候看上去與周圍全無差别。
塔爾讓災禍變成了弓型,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朝那處擲去。那塊琉璃片因為突如其來的碰撞向内凹了分毫,但好幾十秒過去都無事發生。災禍将自己裹成了一個團,再一次飛到高處伸出觸須拍了拍那裡,見依舊一片平靜便用了些力。
飛禽走獸的鳴叫聲此起彼伏,從地面深處傳來的轟鳴聲在傍晚時分喚醒了整片森林。群鳥一擁而起,瑰色的天空出現了深色的剪影。塔爾隻覺得腳下開始抖動,整個舊宮像是地震一般搖晃起來。屋檐上陳年積留下的灰燼窸窸窣窣地落下,磚石發出了令人牙酸的碰撞聲。
腳下地面的磚石開始挪動,塔爾連忙後退,原本通向祭台的路層層下陷,一條通往地底的路緩慢地出現在他們眼前。階梯旁石壁上的凹槽裡燃起了火焰,一陣陰風從地底撲面而來,寒冷的氣息讓琅軒忍不住打了個顫。
塔爾本想往裡看看,被虞影溯一把按了回去。
他從那股寒風裡聞到了屍骨的氣味。
君煌抱着崽崽從後花園趕到了長廊,他扇動着背後的龍翼浮在空中,從高處望見了通道底部的兩具屍骨。
“死了至少一兩百年了,屍體已經完全白骨化,氣味也很淡,是兩個半人馬族的獸人,”君煌說,“怎麼找到這兒的?”
“湊巧,”塔爾說,“先去偏殿。”
他還記得琅軒在到這裡的第一天就說偏殿的窗邊有個把手,也能開啟通往地下的路,那究竟是陷阱還是密道如今便到了揭曉之時。主殿和古文字壁畫連接的那堵牆因為震動裂開了一條三指寬的縫,輕輕一推就倒了。琅軒踩着磚石,進了寝宮後望着牆上的那個把手,卻沒有再向前。
“誰去開?”羽畫問。
塔爾一轉頭,說:“災禍。”
災禍騰到高空,按照琅軒之前所說按下三厘米後擡起了那個把手,卻不料剛一松開它就彈了回去。塔爾聽見了一陣細微的響動,周身的火焰猛地燃起,離他最近的那面牆發出的箭矢被高溫直接熔成鐵水,澆灌在地面的磚塊上。另外三個方向的暗器被虞影溯和羽畫盡數截下,君煌一腳踹上了琅軒的膝窩讓他跪倒在地。
“密道?”君煌問他,“通往地獄的密道嗎?”
“這麼點東西傷不到你們,”琅軒的表情絲毫不受磕破的膝蓋所影響,“要按三次,第二次還會有暗器,第三次通道才會打開。”
塔爾擡手示意災禍重複之前的動作,而他本以為暗器會從地面和頭頂襲來,但意外的是這次受到攻擊的并非站在下面的人,而是壓着的災禍。他被一根生鏽的鐵劍紮了個對穿,在空中茫然地頓了一會兒,生出利齒洩憤似的一口一口把那東西咬斷吞了。
“還有一次,”琅軒面不改色,“既然帶我來就相信我。”
“誰敢信你?”羽畫冷笑,“信你的人還有幾個活着?”
“那你大可以現在就殺了我,”琅軒仰視着她,“請随時動手。”
塔爾并不在意,畢竟這些東西的傷害能力的确如琅軒所說的那般微不足道。災禍猶豫着伸出觸須,自己躲到靠近天花闆的地方才往下壓。但他才堪堪擡起來一半,塔爾腳下的那一大塊磚就突然下落。
虞影溯甚至都沒來得及抓住塔爾的手腕就見他下墜消失在了黑暗裡,隻剩下一束殘留的火苗。而三秒的空白之後,他們聽見了石塊落地的沉重聲響,細碎的腳步帶着灼熱的火焰從空洞裡冒了出來,濃重至極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羽畫皺起了眉,她和虞影溯交換了眼神,确認這是刑房裡才會有的腐朽的氣息。
“下來吧,”塔爾的聲音在空曠黑暗的地底蕩起了回聲,“應該是個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