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逐歸在岸上等了很久才等到塔爾，他是被推上岸的，但身後跟着的并不是虞影溯，而是那個名叫羽溯的替身。
“你……”
“是我，虞影溯，”虞影溯跟着從水裡上來，“他睡着了。”
透支的後遺症姗姗來遲，塔爾幾乎是确認自己安全之後第一時間就睡了過去，身體的掌控權全全交給了虞影溯。災禍也在此刻出現在了視線範圍内，他應該是第一時間就從瓊佩密林趕來了。永夜長河遮天蔽日的烏雲必定影響到了密林，他們甚至聽見了東北方傳來的動靜，鑒天城都被驚動了。
“鹿神在往東北方向移動，密林淨化一大半了，”災禍說，“主人沒事，你換回來了？”
“一個小把戲，不能算完全換回來，”虞影溯轉了轉手腕，恢複得差不多了，“先帶他回密林找秦侑戎，我等鑒天城的人來。”
災禍沒有意見，他抱起塔爾就往密林的方向離開了，但玄逐歸卻留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你在旁邊看了多久？”玄逐歸問。
“從惡疾出現開始，”虞影溯頓了頓，問他，“你的傷。”
深淵烈焰的灼燒痕迹十分醒目，玄逐歸的一條胳膊和半邊頸側加下颌都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還粘着燒焦的衣物。虞影溯這麼一說他才反應過來疼，手一動就疼得一激靈，連帶着轉身的動作都僵硬了不少。
“我靠，你不提我都沒注意，”玄逐歸的表情都扭曲了，“這他媽也太疼了。”
“那你跟他走？”
“沒事，”玄逐歸咧着嘴甩了甩手，“人都來了。”
鑒天城方向傳來的動靜在一道身影出現的同時就消失了，玄逐歸和虞影溯都以為他帶了人，但實際上出現的隻有一個墨江十，外加一頭獅鹫。滿地千奇百怪的屍體并未讓他感到驚訝，但見到虞影溯和玄逐歸的瞬間他頓了頓，猶豫了半晌還是靠近了。
獅鹫落了地，但上面的人顯然沒有下來的打算。墨江十近距離觀察了一圈，殘留的甜香氣讓他覺得十分煩躁。
“死挺慘啊，帕城得空了吧，”他清了清嗓子，“桑格麗安人呢？”
“死了。”
“哦，死了……她早死了吧，這看着也不像她的手筆啊，魅魔哪那麼大本事。”
玄逐歸皺了皺眉：“你來看熱鬧？”
“那可不，不看熱鬧來找死嗎？我長得也不像能跟惡疾對打的樣子啊，”墨江十呵呵一笑，“你倆也别堵我，找那位小殿下麻煩就是自尋死路，我可沒興趣，我找老秦。”
虞影溯笑了：“他們在一起。”
墨江十愣了一下，這話他沒聽懂。
“你要見秦侑戎肯定會碰到塔爾，”玄逐歸給他補上了，“你隻要出現，對他來說就是個麻煩。”
墨江十半天沒說出話，反應了半天這個彎才轉過來，問：“所以你們的意思是……不讓我去找他？”
虞影溯笑得很真誠：“對。”
“還說我是個麻煩？”墨江十難以置信，“你們為什麼會覺得我是個麻煩？我們好像沒見過面吧？”
“古魔派第一領主，鑒天城的主人，常年守在惡疾可能會出沒的永夜礦脈第三入口，”玄逐歸掰着手指低頭憋笑，“蕾妮西亞是他母親，你們古魔派和清道夫不是死敵嗎？接近他有什麼目的？”
“和着就我是老秦不是了？他都能跟老秦待在一起我就不行？不能這麼區别對待的吧？”
“他的确不是了，”虞影溯笑得十分得體，“秦先生和我們小殿下說他要加入清道夫，等永夜礦脈的事告一段落就親自去拜訪蕾妮西亞殿下。”
墨江十的嘴張了半天，結果一個字也沒能成功蹦出來。他坐在獅鹫上走也不是留下又尴尬，好半晌才幹巴巴問了一句：“那……那他過個生日還給我發什麼邀請函，面都不讓見……不僅給我發了，還給……給老秦！老秦那時候還沒說要加入清道夫吧？肯定沒有！他還來鑒天城找過我！”
玄逐歸掐了自己一把，他快憋不住笑了。
“還有白潼，恒星墓地那個白潼，她還是個死靈信徒。你不是吸血鬼嗎？你知道死靈吧？還有賽琳，賽琳是阿蘇蘭的城主，她甚至讓我幫她看家——”
獅鹫打了個噴嚏，墨江十被他一吓險些咬到舌頭，身體一歪險些栽下來。
“寶，你配合我一點好嗎？”墨江十低聲道，“我不要面子的嗎？”
玄逐歸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連忙清了清嗓子，裝作無數發生的模樣。虞影溯也快憋不住了，他完全沒想到墨江十會是這麼個性格。魔族人人都擅長僞裝，但過于浮誇的演技卻是少有。墨江十要是真像現在表現出的這樣必定無法在第一領主的位置上待這麼久，但他身上甚至沒有半點違和感，這種表象像是與生俱來的一般，渾然天成。
“啊，等一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墨江十一拍掌心，“之前那個火是他放的吧？一定是，那他肯定透支了，畢竟我可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憐的深淵烈焰。”
虞影溯幾乎是一刹那就警覺起來了。
“簡單嘛，我聽說他還有個當護衛的古代惡魔後裔，有他在我可幹不了啥，更何況你和這位殺神都盯着我呢，”墨江十眯起眼睛笑，“羽溯，夢塔六層層主是吧……你怎麼對他這麼好呢，霜蘭幽谷裡你都想要他的命了，現在這麼殷勤……不合适吧？”
玄逐歸後退了半步，他換了個姿勢，掌心挨上了腰間的封喉刃。
“我猜猜，要麼你們本來就沒有鬧翻，要麼就是因為你想把他占為己有，”墨江十朝着玄逐歸挑了挑下巴，“殺神，你的好朋友要被吸血鬼吃幹抹淨了，你不伸出援手救一下？”
玄逐歸沒說話，他再遲鈍也該知道墨江十想幹什麼了。
“西涼川有句老話，說少插手朋友的感情問題，”玄逐歸攤開手，“所以我不管咯，死在美人床上也算風流，他自己願意送上門去獻身，我總不能把他綁起來。”
虞影溯側過臉：“你可以把我綁起來送給他。”
“你饒了我吧，”玄逐歸幹笑，“跟你假裝相安無事還沒那麼難，但要是被你倆一起追殺，我跑哪兒去？我隻能回月眠城了，就是不知道玄家還認不認一個魔族當家主。”
他們一來一回的倒是把墨江十說得徹底無語了，他本想着騎着獅鹫直接闖去瓊佩密林，但封喉刃散發出的殺氣實在令人難以忽視。這不算是個大問題，墨江十有把握對付這個“殺神”，但更令他忌憚的卻是那個不知深淺的吸血鬼。
他探不出底細，本想着讓他們反目，卻不料得到了這麼個離譜的結果。
“行行好吧，我真的要去找老秦，”墨江十選擇了示弱，“我不見你們小殿下就是了，你們把他藏起來不就行了？”
虞影溯笑了一聲，他沒回複墨江十的提議，反倒盯着獅鹫看了半晌，問：“哪兒來的？”
墨江十渾身一個激靈，恨不得把自己的獅鹫壓縮了塞進衣服裡：“你要幹什麼？不行啊我說，我的寶不能給你，這個不行，你把我要過去他都不行！我不去了不去了，去什麼密林鑒天城不香嗎？不快樂嗎？見什麼小殿下，那當然還是家裡舒服，再——”
獅鹫又打了個噴嚏，還猛地甩了兩下頭——他鼻子裡進毛了。
“可以不要他，但我缺個坐騎，”虞影溯笑道，“你有什麼想法？”
能有什麼想法，墨江十呵呵一笑，他這次真的咬到舌頭了。
鹿神的東移讓瓊佩密林恢複生機的速度快了很多倍，災禍抱着塔爾找到秦侑戎時他正在處理地面上殘留的一些屍體，通體雪白的高大巨鹿就站在他身側，看見他們出現時眨了眨眼。
秦侑戎倍感意外地看了他們一眼，鹿神很少會有這麼親近人的時候，他通常不會被人看見自己的樣貌，即使看見也不過隻是匆匆一瞥。
“他怎麼了？”秦侑戎問。
“睡着了，應該一會兒就醒，”災禍走到了鹿神身邊，“他會說話嗎？”
鹿神後退了幾步，低頭用鹿角碰了碰災禍的額頭。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覺，那似乎不是語言，是一種把所想直接投入腦中的交流方式。他直接看見了一個畫面，又聽見了一些奇特的聲音，總之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
“别動，”秦侑戎說，“不要拒絕。”
鹿神擡了些頭，再次低頭時讓鹿角觸到了塔爾的眉心。一圈圈透明的漣漪層層漾開，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塔爾就猛地驚醒了。災禍見狀便想把他放回地上，但鹿神并未停止動作，漣漪持續不斷地波動着，不過片刻之後便讓塔爾懸浮在了半空。
秦侑戎找不出任何一個詞形容眼前的景象，少年的眉心亮着朦胧的白光，映得他眼底的銀色碎星出奇的閃耀。災禍後退了兩步，他從鹿神的身上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像是……赫蘿大裂谷裡那隻名叫茶風的白鹿。
巨鹿把一個清晰的影像直接投到了塔爾的眼前，問他是不是認識。那似乎是誰的記憶，塔爾看見了二十多歲的涅亞抱着兩頭通體雪白的小鹿奔跑在叢林中，身後跟着一個懸浮在半空、事不關己的蕾妮西亞。那兩頭鹿一大一小，小的那頭似乎被藏在了一堆碎石中，而大的卻因為掙紮崴傷了腳，不得不藏在涅亞的懷裡。
『這是你的親人吧，』鹿神溫潤的聲音出現在了塔爾腦中，『我記得你的氣息。』
塔爾想要點頭，卻動彈不得。
『我身上有涅亞留下的過濾結界，所以灼淩污染不了我身邊的環境，密林因此得救了，我得感謝你們，』鹿神低聲道，『你們是在尋找什麼東西嗎？』
塔爾嘗試着用語言投射影像，但這個念頭剛一出現就聽見了低笑。
『你想着就行了，我都能知道，』鹿神笑道，『你們在大裂谷沒有碰到我弟弟嗎？還是……』
茶風比鹿神小了不止一圈，看上去活潑又有趣，甚至還能因為和崽崽打起來把鹿角卡進石縫。這些場景從塔爾的記憶裡直接投射到了鹿神眼中，他輕輕歎了一口氣，似乎是欣慰，又似乎有些悲傷。
『茶風……很好聽的名字。看來我弟弟在大裂谷過得很好，那就放心了，』鹿神表達了自己的愉悅，『蕾妮沒有告訴你我的存在嗎？你來這裡可以直接找我，我當你的坐騎。』
塔爾猶豫了片刻，還是拒絕了。他不想成為一個追債人，把欠涅亞的人情還在他身上的人太多了，他承受不了。
『原來是因為這個，』鹿神也并不意外，『我不是在還債，你救了整片森林，這裡是我的家，我理應送給你一些謝禮。』
他不知道古代惡魔什麼時候會卷土重來，但惡疾沒有死，塔爾深知這一點。
『你想讓我幫你誅殺古代惡魔嗎？』鹿神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