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你，”蕾妮西亞說，“江墨。”
“我改名字啦，殿下，現在請叫我墨江十。”
“墨江十，”蕾妮西亞眯着眼看他，“有人告訴我你一周前還說要爬上桑格麗安的床，成功了嗎？”
沒人料到蕾妮西亞會這麼毫無征兆地提起桑格麗安，這個名字如今和文曼一樣成了沒人敢說的“禁語”，即使說了也不會有什麼麻煩，但總會有人怕引火燒身。突如其來的寂靜并沒有改變蕾妮西亞的目标，她看着墨江十想要一個答案，對方一仰頭，就這麼一口氣把酒杯清空了。
“我可不想和惡疾上床，這不是找死麼？”墨江十順杆往上爬，“我還沒活夠呢殿下，不過下次要是有美人也來魔族旅遊，我幫您好好招待。隻不過本來還想着帶朋友好好玩一圈瓊佩密林，誰知道我的發小突然就變卦了，跟我說……他要加入清道夫。”
視線的壓力再次落到了秦侑戎身上，也自然發現了剛才的黑發血族不知去了哪裡。
蕾妮西亞頗有些意外，她原本以為古魔派第一領主不過是句玩笑話，畢竟二十年前的江墨還是個排名第七的小角色。她蘇醒之後就驚訝于鑒天城竟然能擁有如此的規模，如今看來大多功勞怕是都在這個領主身上，他輕而易舉就猜出了自己的目的，表面上對着幹，實則卻遞上了一個台階。
仿佛……是一個可以合作的人。
“你不說我都忘了，”蕾妮西亞說，“古魔派的各位領主肯定想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又不是主角。我替主角說兩句話，你們可以理解為……示威。”
斯卡文吉爾家族從不參與普通魔族之間的争鬥，因此當蕾妮西亞說出“示威”二字的時候，底下那群人的表情各異，但又同時帶上了一絲緊張。他們感受到了壓迫，墨江十皺着眉擡頭去看威壓的來源，不出所料見到了坐在二層圍欄上的淩晚殊。
“我歸權，布雷希特也歸權，”淩晚殊笑着說，“欺詐死了，惡疾也快了，你們……想步誰的後塵？”
“淩晚殊，”陳安一字一頓，“百年前你發誓不參與魔族任何事宜，二十年來古魔派都不曾追究你的違約，今天這一出是準備一起算賬？”
“你該先還錢，塔主，”淩晚殊指着陳安，“鸠占鵲巢，未免太失風度了。”
陳安仰着頭，突然扯了一下嘴角。
“我當然會還，隻要涅亞·斯圖萊特親自出現在我面前，整個夢塔的地下錢庫就都會是他的，”陳安看着淩晚殊，又回過頭盯着蕾妮西亞，“敢問清道夫的首領，在下還能見到他嗎？”
蕾妮西亞始終都冷着的臉突然就笑了，她盯着陳安，幾秒之後幽幽開口：“我可以現在就送你去見他。”
陳安拔出了手杖裡的長刺，沖突一觸即發。墨江十拽着賽琳連連後退了三步，他本意是表态不參與這種鬥争，但看在陳安眼裡卻成了急于撇清關系。
“急什麼，總會有那麼一天的，”玄逐歸走到了淩晚殊身邊，趴在欄杆上俯視正殿裡的衆人，“實在着急我可以幫幫你。”
他身旁的淩晚殊本想轉頭看他，但最終還是沒有。蕾妮西亞或許和玄逐歸說了些什麼，以至于這位“殺神”到現在才出現，即使笑着也掩蓋不了他顫抖的指尖。
底下的陳安似乎沒想到這麼個小孩會有膽子挑釁自己，投來的眼神裡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卻是不屑。他眼裡的無間塔新星不過是個連毛都沒長齊的幼崽，他連殺氣都抿不住，能有什麼能耐？
玄逐歸是在抖，他甚至克制不住自己想去看塔爾那個房間的動作，隻能用這種方式來轉移注意力。陳安的輕蔑讓他狂跳不止的心髒略微冷卻，他冷笑了一聲，越過圍欄坐在了淩晚殊身邊。
“你對清道夫的新首座不滿意嗎，陳安？”蕾妮西亞問。
四下嘩然。
“那四位離開魔族地界已經二十年了，總不能老空着，”蕾妮西亞說，“雖然我本意是再找四個人補上，但……新首領好像不喜歡最後一個人選。”
羅戈和瓊交換了一個眼神，他記得前幾天塔爾去酒館找他要賽拉的消息時，左手的手腕上就有一個銀色的镯子。
“新首領？”陳安冷笑，“讓我猜猜，是不是那位從無間塔上摔下來的……幼崽？”
這個稱呼在魔族幾乎完全與無能二字相等，但還不等清道夫的首座們反駁，一旁的墨江十已經先開口了。
“那能怎麼辦呢，畢竟斯卡文吉爾家連幼崽都能燒了你的寶貝夢塔，還能把搶了桑格麗安身體的惡疾打回永夜礦脈，”他毫不掩飾話語中的嘲笑之意，“帕城裡還有點殘餘的灼淩，不如你……體驗一下？”
“不用那麼麻煩，”虞影溯再次出現在了衆人視線中，隻不過這一次帶了兩個裝着淺粉色液體的小玻璃瓶，“灼淩而已，我們從帕城帶回來了不少，有人想試試嗎？”
他站在淩晚殊正對面的欄杆上，手裡的兩個瓶子稍一失神就會摔到純白色的地面。王宮正殿四周的出入口不知什麼時候就被堵上了，蕾妮西亞的法術痕迹還留在指尖，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别吧，殿下，”穆雲說，“您動手哪需要這種下三濫的東西？陳安看不慣小孩子當家别把我們也一起扯進來，是吧？”
他身邊的白潼扯着他的衣角，嘴裡還咬着一根棒棒糖：“我好久沒有見過灼淩了，聽說吃下去之後屍體會變得很甜，還會變成很有趣的模樣，陳安，你可以讓我看看嗎？”
陳安收回了長刺，因為主人的不耐煩，手杖在地面上敲出了很重的聲音，又恰巧與夜晚八點的鐘聲重合。塔爾踩着鐘聲一步步從樓梯上走了下來，他沒有讓虞影溯紮起自己的頭發，細碎的發尾随着走動一下下掃在臉頰邊，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久等了，”他說，“清道夫新任首座除了原本的羅戈和瓊·赫拉維，新增三位，分别是淩晚殊、秦侑戎……和玄逐歸。”
虞影溯聳了聳肩，無奈地笑了。
“有意見找我，畢竟相比起她，我更好對付一點，”塔爾看着陳安，“夢塔塔主欠的債我父親已經告知我了，時間太久，他本人沒有追究的打算，那就權當施舍，送給你了。”
陳安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黑了，另一邊的燕拾揚起了嘴角，突然覺得蕾妮西亞身邊這個和她眼睛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孩有些意思，尤其像當年叱咤夢塔的涅亞·斯圖萊特。
“原來小殿下就是你啊，”穆雲笑了，“你上次可是把賽琳害慘了。”
塔爾點了點頭，即使肯定也是問候。
“别，我一點也不介意，”賽琳笑了笑，“我就是好奇，羽溯不是你的……好兄弟嗎？怎麼不給他個首座當當？”
“他是血族，”塔爾看着她，“血族當魔族的首座？”
賽琳笑了，她從不把血族放在眼裡。
“如果殺手小姐想要重操舊業，我可以陪您玩一局，”虞影溯走到塔爾身後，“北大陸很久沒有血族出現了，好不容易來了一個，您不心動嗎？”
賽琳冷笑着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了。
塔爾的出現徹底拉開了宴會的序幕，樂池裡響起了音樂，連鐘樓上的管風琴也重新被彈響。蕾妮西亞不準備打擾清道夫新任首領的亮相，她往後退了兩步，卻被塔爾抓住了袖口。
“為什麼，”塔爾輕聲問，“你沒說過要給我。”
“沒說就不能做了嗎？”蕾妮西亞背對着他，笑了笑，“最後都會是你的，早點晚點沒有區别。”
“你不怕我死？”
“這有什麼好怕的，”蕾妮西亞說，“誰都會死，早點晚點也沒有區别。”
她回到了二樓，走進了自己原本的那個房間。厚重的木門緩緩關閉，連帶着聲音也被樂池裡的提琴埋沒。
待在二樓的玄逐歸閉上了眼睛，他滿腦子都是那個房間裡先前的場景。他可能再也不會踏進去了，那裡會是從今往後所有噩夢裡永不缺少的場景，從這一秒跟進他的墳墓裡。
“我知道涅亞活不了，”蕾妮西亞的那雙灰色眼睛看着他，似乎永遠都不會挪開視線，“但如果塔爾不提，我不會說，就假裝他還活着吧。”
蕾妮西亞和他說落霄是隻有精靈族才能幸免于難的毒，這是神醫宴琛為了自己造出來的東西，即使龍族血脈也隻能拖延時間。玄逐歸不知道該說什麼，布雷希特分明告訴過他古代惡魔能救沈初墨的命，這是騙人嗎？還是隻是蕾妮西亞不知道，魔族大君在二十年中開辟出的一條全新的路？
“萊茵雪蘭不是沒有用，但隻要是藥就會有失效的那天，她肯定活不到混血原本的壽命，”蕾妮西亞把左手的袖口解開，往上卷了些，露出了一個被破壞的契約印記，“羅菲爾那肯定已經和羅伊爾·羅蘭解除了契約，否則一旦落霄開始發作，他也無法幸免于難。”
落霄的霸道和無解對每一個生靈都是公平的，即使是魔族也無法逃脫。
“那……”玄逐歸的嗓子忽然堵住了，不得不咳了一聲才繼續，“那您和……他的契約。”
蕾妮西亞突然就笑了，她抓着玄逐歸的手按上了那個契約法陣。冰冷一片的皮膚摸上去已經失去了彈性，像是一塊堅硬的石頭長在了人的身上，無論多熾熱的火都燒不熱。
“不要告訴他，”蕾妮西亞說，“但如果哪天我消失了，你可以讓他去赫蘿大裂谷的‘瓊花飛崖’看一眼。”
玄逐歸瞪大了眼睛，他猛地擡頭，看見了她嘴唇的縫隙中稍縱即逝的一抹猩紅。
“殿——”
蕾妮西亞搖了搖頭，腹部的痛楚讓她十分不想開口說話，但外面都是請來的客人們。
她想讓這條路平坦一點，這樣跟在她身後的人走起來就不會那麼累。
羽畫在虞影溯生日的這天離開了羅萊斯的加利百特古堡，她本想抱着試試看的心态往法爾伽魯姆東部看看，卻不料正巧碰見了賽爾芬·伯蘭。他坐在東部氣根的瞭望台上，腳下是蕭條的邊境小城蒙托帕，身後卻是閃爍不止的萬家燈火。
“賽爾芬。”
羽畫的突然出現險些讓賽爾芬吓得摔下去，緩了半天才回過神。
“您的隐匿術法真是……越來越厲害了，”賽爾芬感歎，“我還以為您不準備出現了。”
“你是以為我要撂挑子走人了吧，”羽畫笑了笑，“不可能的，就算我不努力還有個小家夥在努力，我總不能掉到他後面去。”
賽爾芬起初沒有反應過來羽畫說的是誰，但很快就從她的眼神中知曉了真相。
“你猜他們現在在哪裡。”羽畫問。
“他們讓我把信送去月眠城，赫卡洛斯……”賽爾芬愣了半晌，“他們去北大陸了？”
羽畫聳了聳肩：“我真的以為蕾妮會把虞影溯生撕了，但沒想到……他們關系竟然很好。”
“她又不是她哥，她才不管人家誰愛誰的，”賽爾芬無語，“所以呢，你來就為了和我叙個舊？”
“我來看看那個叫達妮安卡的混血，”羽畫站在瞭望台邊，“順便幫虞影溯幹個活，看看他的錢庫還在不在。”
“達妮安卡在伊爾亞城裡，你要找的如果是霍爾·拉弗雷恩，那他現在應該就在琳琅天城，”賽爾芬頓了頓，“布雷爾·潘和我說弗盧索·D.蒙塔尼亞寸步不離地跟着他，如果你有把握，可以去見見那個暗黨首領。”
羽畫承認自己心動了，她想去看看那個害她至此的暗黨首領究竟是誰，也想去羽谿灰飛煙滅的地方帶走他的一絲灰燼。
然而五天後抵達琳琅天城之時，她卻從未如此後悔自己的這個決定。她不僅險些讓自己喪命，更是連帶着賽爾芬和達妮安卡一起，成為了羅蘭公國的通緝令榜首。那個跟在霍爾·拉弗雷恩身邊的血族暗黨首領有着一雙橙色的眼睛，他笑的時候溫柔至極，就連指尖搓撚書頁的動作都和那個曾經生活在加利百特古堡裡的兄長如出一轍。
她沒能找到羽谿的飛灰，但視線穿越了此生也無法逾越的這百米之遙，看到了羽谿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