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陸的雪越下越大，但密林頂層的樹冠将雪盡數擋在了外層，偶爾支撐不住時才會成堆墜落。塔爾的視線落在惡疾的眉心，他第一時間改變了原有的計劃，手背在身後給了不遠處的玄逐歸一個離開的手勢。後者當機立斷，讓玄霜立刻調轉了方向，朝着無夢城而去。
浪費時間沒有意義，玄逐歸本就應該立刻回無夢城，越早回去越有掌控主權的可能。
“你要吃了我？”塔爾的指尖與災禍相連，漆黑的細長軟劍緩緩成型，“你吃的下嗎？”
“你甚至不夠我塞牙縫的，幼崽，你連一百歲都沒有，我看一眼就能知道你的法力有多弱，”惡疾朝着他一步一步走來，“但斯卡文吉爾家的小孩一定很好吃。”
賽拉的荒原飓風将落葉從地面掀了起來，而始作俑者絲毫沒有這是他偷來的東西的自覺。災禍在軟劍成型之後再次将注意裡放到了位于他處的分身上，他告訴塔爾第二個時間結界應該盡快激活，因為死靈已經在清理第一入口的落石了。
“可以，”塔爾後退了半步，“隻要你追得上。”
第二個封靈法陣的穩定點位于西南方，那裡除了和此處一樣的時間結界和媒介石之外，還有一個會在幾分鐘之内快速散開的迷霧裝置。塔爾和虞影溯原本打算在第二個穩定點就用最後的那瓶落霄，但他們誰都不能保證自己能夠在劇毒的霧氣中幸免于難。
塔爾直至此刻才真正意識到卡特萊恩巨獅恐怖的奔跑速度，密林中的障礙物輕易粉碎在了惡疾腳下，塔爾不得不在最短的時間内找到最近的直線距離才能逃脫他的血盆大口。空氣中灼淩的氣味越發濃郁，惡疾經過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極短的時間内染上了疫病，漆黑的痕迹仿佛一條毒蛇一般蔓延在密林之中。
『還有兩公裡，』災禍說，『抓緊，死靈出來了。』
『羽溯在哪裡？』
『永夜長河邊，他散開了自己的法力，在去舊宮的路上。』
塔爾一躍而起踏上了高處的枝杈，災禍同一時間化成散鞭勾住了更遠處的樹幹。身後襲來的狂風将他向後扯，但與之對抗的深淵烈焰猛然間爆開産生的沖擊力卻将他向前推。惡疾似乎認定了一切都是他的詭計，憤怒的獅吼帶着大地一同顫抖。
塔爾在一次空翻的間隙中向後望了一眼，視線餘光中的巨獅閃着一雙碧綠色的眼睛，瞳孔中的豎線仿佛一根刺，直直紮進了他的眼中。
『最後一公裡，』災禍提醒，『可以降速了，我不建議你直接進入結界範圍。』
他們用的毒霧是燕拾的私藏，通常在空氣中并不會對生靈造成多大的影響，可一旦濃度超過一個數值就會瞬間成為緻命的劇毒。第二處時間結界之外僅僅幾厘米的地方還設置了一個屏障，用于隔絕内部毒霧的同時也能提醒周圍人快速離開。
塔爾起跳動作的停頓時間開始逐漸變長，僅僅兩三次之後就被身後的惡疾察覺出了端倪。可那或許是這些食物鍊頂端捕食者們最喜歡的遊戲，他們也同樣降低了速度跟在獵物身後，甚至刻意拉遠了距離，制造出一種體力不支的假象。
他最終停在了屏障前不到兩米的高處樹枝上，身後的巨獅很早就隐藏了自己的腳步聲，但那股恐怖的龐大氣息卻始終都在靠近他。塔爾閉着眼睛倒數，在最後一秒的時候猛地起跳躲開了來自身後的飛撲，成功讓惡疾主動撲碎了第一道屏障。
玻璃碎裂的聲響混雜着一聲吼叫響徹夜空，災禍化作散鞭纏住了旁邊的樹幹，用最快的速度在樹幹間凝結成了一張巨型的弓，将塔爾彈射出去後回到了自己主人的手中，反向射出了一支深淵烈焰凝成的箭矢。
騰空的飛撲讓惡疾根本停不下前進的腳步，火焰箭矢将相鄰的時間結界也打碎了，劇毒的白色迷霧在短短數秒之内将巨獅籠罩在内。
『死靈在前往第三個穩定點的路上，』災禍說，『虞影溯在森林的東部邊緣。』
塔爾根本來不及回答他，拙劣的毒霧徹底惹怒了惡疾，他的怒吼聲将方圓百米内的樹木細稍震落地面。用于封存穩定點的媒介石在他的爪下化為灰燼，封靈法陣的效果同一時間相比之前提高了數倍。
“這是我的東西，你想用我的東西殺死我，”惡疾一步一步走出了迷霧，空氣中的濁白色在幾個呼吸間就被他盡數吸收，成為了他的一部分，“狂妄——愚蠢！”
塔爾讓災禍凝結成了尖刺，他用傳感告訴虞影溯立刻前往永夜長河盡頭，但不要進入礦脈的舊宮。
“你想用血液刺激我發狂，再從中找出破綻？”惡疾低笑着，“我不知道幼崽原來也有這麼多的小心思，如果你是卡特萊恩巨獅，或許可以成為最終的勝利者——用你的狡詐。”
『五分鐘，拖住，』災禍道，『我先告訴你一件事，落霄……在舊宮。』
『你——』
片刻的失神讓惡疾抓住了攻擊的機會，他每一步都仿佛踏着雲霧，肉眼可見的飓風宛若數道利刃劃着弧線從四面八方朝着塔爾襲來。那些風刃足以将塔爾撕成碎片，他借着火翼飛向了半空，一邊疾速轉向躲避着身後的攻擊，一邊繼續将惡疾朝着位于礦脈舊宮内的第三個穩定點引。
封靈法陣對于惡疾的影響不容忽視，但巨獅的追逐速度和耐力并非源于法力，而是他們軀體的本能。而就在此時，塔爾聽見了前方遠處的另一聲獅吼，那遠比惡疾憤怒的咆哮要厚重，巨大的威壓仿佛一張巨網撲面而來，直接将空中無處躲避的塔爾掀翻。他耳中的嗡鳴聲仿佛一根貫穿頭骨的尖刺，在瞬間奪走了他所有的意識，若非災禍及時用散鞭将他纏在了高處的樹枝上，此刻或許已經藏身于惡疾的口中。
而就在此刻，一個身影在封靈法陣中飛速穿梭而來，一把抓住了塔爾後頸的衣領，轉眼的功夫就将他帶出去數百米遠。塔爾在眩暈之中艱難睜開了眼睛，他看見了一對貓耳，花了好幾秒的功夫才認出那是羅戈的副手，清道夫副座兼無間塔六層層主多爾切。
多爾切将他帶到了一個極度隐蔽的高處角落，災禍瞬間切換成幕形态，将周遭的一切氣息徹底隔絕。
“醒醒，小殿下，”多爾切拍了拍他的臉頰，“嘿，别睡了，再不醒你就沒命了。”
塔爾聽得見外界的動靜，但他仿佛被一層冰冷的東西裹住了，動彈不得也無法做出任何回應。剛才死靈的怒吼似乎是直朝着他而來的，卡特萊恩巨獅兄弟間應該有某種獨特的感應力，在一方作出呼喊的時候另一方能夠做到及時回應。多爾切的出現救了他一命，但他并不知道這隻貓妖是怎麼出現在這裡的。
眩暈持續了三分鐘，塔爾很快就找回了意識。幕形态的災禍能夠将他短暫地融入周圍的環境，隻要沒有人出聲，他們可以在這裡保持無限長的時間。災禍原本想讓塔爾抓緊時間立刻出發，但他卻始終都沒有要動的意思。
腳下密林的地面上是四處搜尋他的惡疾，身邊是一個并不算熟悉的清道夫副座。羅戈在之前就已經回到了無夢城，照理說他的副座不應該出現在此，因為知曉他們計劃的隻有幾個清道夫的首座，洩密被嚴令禁止。
『塔爾，時間，』災禍提醒，『有别人在靠近。』
『誰？』
災禍沒有立刻回答，他花了幾秒的時間來分辨來者的身份，可沒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塔爾将感知盡數放在了惡疾和多爾切的身上，遠處那個逐漸靠近的氣息有些熟悉，他速度極快，要不是災禍提醒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到。
“靠，”身旁的多爾切怒罵出聲，“這條龍怎麼他媽的飛得這麼快？”
龍？
『是庭岚。』災禍看清了。
『走。』
不等多爾切反應，前一秒還趴在樹幹上意識昏沉的塔爾在瞬間就躍到了半空。多爾切剛才的低語毫不掩飾敵意，塔爾并不知道無夢城究竟發生了什麼能讓如今的庭岚追逐到瓊佩密林，但有一點毋庸置疑。即使這個人剛才救了他一命，但也同樣不值得信任。
“小殿下還真是會過河拆橋，”多爾切咧着嘴，“早知道你這麼警覺，剛才我就該讓大人吃了你。”
塔爾根本不想和他廢話，地面上惡疾的視線再一次朝着他而來。巨獅這一次沒有窮追不舍的意思，或許是死靈的出現讓他有了足夠的底氣戲耍獵物，又或者他認清了眼前不過是個不足挂齒的幼崽。
“你是古魔派的卧底，”塔爾看着多爾切，“可惜了。”
“你說可惜，因為根本就不知道我來這裡的目的，”多爾切後退了幾步，靠近了惡疾，“我不會殺你，救你一命是因為你在無間塔裡救過我，我不欠你。”
遠處的龍鳴聲響徹夜空，眼前的多爾切沒有絲毫要與他為敵的意思，卻在巨龍的尖叫聲中向後仰摔下了樹枝，徑直落入了卡特萊恩巨獅的口中。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多爾切的一隻手臂被惡疾落在了口腔外，但後者并不在意這種微小的細節，他将那隻身材瘦小的貓妖囫囵吞入腹中，伸出舌頭舔舐着自己帶血的利齒。
塔爾曾經聽說獻祭是信仰古代惡魔者最完美的歸宿，但先前一段時間的安逸讓他幾乎忘了這裡是一片屬于瘋魔者的土地。多爾切仿佛一粒從天而降巨大冰雹敲在了他的頭頂，提醒着他這裡是北大陸，是永夜五城，是隻有惡魔才能夠生存的地方。
而就在此刻，他和災禍之間的聯系突然毫無征兆地斷了。他身邊最值得信任的盟友脫離了他的身體，連帶着拔起了寄生在他尾椎的黑色荊棘。突如其來的劇痛讓塔爾縮成了一團，但他難以置信的眼神并未得到災禍的回應。後者緩慢變成了人形，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像是終于重獲自由一般伸了個懶腰。
“惡疾，”災禍化為人形，他看着腳下的巨獅，緩緩開口，“最後一個穩定點就在永夜長河盡頭的礦脈之内，隻要死靈進入時間結界範圍，落霄就會立刻起效。”
不……塔爾告訴自己冷靜。
災禍的自主性本就很高，他之前就能瞞着自己将落霄放在舊宮之中，如今站在他身側将穩定點的布置洩露給敵人也不是難事。或許災禍單方面開始了先前提到的“策反”計劃，這不過是敲門磚，他還有别的手段。
可塔爾聽不見災禍的聲音，所有的呼喚都沒有得到任何一點回應，先前共享的視覺在這一刻也終止了。塔爾茫然地擡起頭，看見那雙金色的眼睛閃着冷光，目光帶着些難以言喻的憐憫。
尾椎的劇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卻是足以讓他窒息的左胸肋骨。他的手指還攥着災禍的一根細小的觸須，但毫無用處。
惡疾先是一愣，幾秒之後就笑了。塔爾驚愕的表情在他眼裡成為了今夜最美的一張畫，他知道這個魔族混血肯定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最信任的同伴背叛。
“其實我們之間沒有契約，塔爾，”災禍身體的最後一部分從塔爾的指尖脫離，“我在你身邊，允許我們意識相連，甚至讓你控制一切……都是為了你的信任而已。”
“你……”
“沒有人不向往自由，我和我的父母不一樣，他們甘願被禁锢，但我不同，”災禍後退了半步，“我不想那樣，也不想被鎖在任何一個人身邊。”
他以為災禍會在意識之海裡告訴他這些都是假的，但通道依舊死死緊閉。
“沒有……契約……”塔爾突然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了，他看着那雙眼睛，動了動嘴，無聲地問，“你一直在……騙我？”
“是，我一直在騙你，”災禍皺着眉，“但我其實可以一直跟着你，隻不過……這是之前你被封在礦脈那個捕獵結界中的時候做出的決定，我和惡疾說我加入，因為自由的滋味真的很好。”
塔爾不明白，因為即使是布雷希特和蕾妮西亞……即使是深魇、烙印和王權都說災禍屬于他，他們都說這是密不可分的關系，是僅次于烙印，永遠都不可能被割舍的關系。
“可我從來沒有……束縛過你。”
“不一樣，”災禍的指尖化為觸須，将塔爾的雙手分開着綁了起來，“不要嘗試通知虞影溯，我能控制你的任何一個動作。不過你也不算滿盤皆輸，我保住你的命，甚至幫助你向聯盟大長老複仇，但前提是你不再參與魔族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