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夢城中的蕾妮西亞聽見了北邊傳來的巨響,那仿佛是什麼萬年遺迹坍塌的聲音,大地也随之震顫。落在雷伊湖畔休息的飛鳥群轟然起飛,原本就昏暗的天再次被壓上了一層漆黑的雲霧,遊走在天與地之間,躁動不安。
“殿下,瓊·赫拉維和陳安來訪,”侍衛報告,“需要請他們進來嗎?”
“進。”
她知道塔爾會在永夜五城掀起什麼樣的風暴,無夢城被波及不過是個前奏,如果這次的震顫繼續加強,連法特裡柯山脈以南都會受到影響。陳安和瓊的來意就在于此,他們接替的不僅僅是魔族王宮的控制權,更是整個無夢城的最後防線。
“無間塔已經準備好了,夢塔那邊陳安很早就做了抵禦壓力的防備,有沒有大君在都一樣,”瓊笑了笑,“無夢城交給我們,您去找大君吧。”
蕾妮西亞對布雷希特的去處有一定的猜測,但淩晚殊不在,無主的無夢城會面臨怎樣的事情她不敢想象。
“我會盡快回來,羅戈還欠我三杯惡貴的熱紅酒,”蕾妮西亞說,“如果有寒流就提早展開防護層,死靈和惡疾同時突破了封印結界,寒流之後會有遷徙的飛鳥,在那之前設置好。”
陳安在布雷希特失蹤之時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點了點頭,問:“幾層?”
“寒流一層,飛鳥群一層,之後如果我還沒回來你就感覺着來吧,”蕾妮西亞頓了頓,“必要的時候封閉無夢城。”
霜蘭幽谷之中,深魇和烙印之前所說的“貴客”便是魔族大君布雷希特,他進入鈴蘭谷的瞬間就陷入了沉睡,仿佛和山脈之上的結界融為了一體。幾日之後王權再次到訪,他帶來了同樣陷入沉睡的伊斯雷爾,将他們放在了一起。契約的封印效果讓王權無法再離開霜蘭幽谷,他連傳遞消息都找不到途徑,最終隻能等蕾妮西亞親自來訪。
蕾妮西亞進了鈴蘭谷後沉默了很久,她站在那裡看着并肩躺着的兩個人,最後問王權:“他還會醒嗎?”
“會,”王權說,“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
“好,”蕾妮西亞頓了頓,又問他,“你不走嗎?”
“我在等他醒,然後解除契約,”王權看着蕾妮西亞,“我本來選了你。”
“可我要死了,”蕾妮西亞笑了笑,“你應該不想被落霄毒死。”
“你不打算告訴你兒子。”
“我和他不熟,告訴他幹什麼,”蕾妮西亞說,“他也不能算是我兒子,反正我不會叫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母親。”
遠處的大地在顫動,他們腳下的巨石微微晃動着,仿佛并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但霜蘭幽谷裡的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全盛狀态但死靈真的突破了無夢城防線抵達了法特裡柯山脈,輕而易舉就能擊破這道脆弱的屏障。
蕾妮西亞不知怎麼的,突然想到自己好像隻給塔爾紮過一次頭發。
“可你認為他是你的孩子,”王權說,“蕾妮,語言眼神表情都能騙人,但已經做出的選擇騙不了人。”
蕾妮西亞無法反駁這一點,她笑了笑,說:“那你肯定知道我為什麼不告訴他。”
古代惡魔洞察人心的本領太過強大,更何況王權從小看着她長大。蕾妮西亞忽然有些後悔當年沒有在落霄還未發作的時候就斷開契約,但從前的猶豫導緻了如今的後果,既不能幹脆利落地跟着愛人一起離開,也無法為還活着的孩子做更多的事。
“他不會怪你,隻是會很傷心,”王權說,“也是,反正他也經曆過很多次傷心了。”
蕾妮西亞看了王權一眼。
“深魇說他在夢境裡遇到了涅亞的最後一點意識碎片,又告訴我他最後想見的并不是自己這個兒子,”王權說,“他見到塔爾的第一句話是‘是你啊’,那小孩看着冷其實心思很細,應該知道涅亞是什麼意思了。”
蕾妮西亞失笑:“他還真不客氣。”
“我之前不知道你也染上落霄了,布雷希特也不知道,”王權頓了頓,“都以為當時給你清理幹淨了。”
“你傷心了?”蕾妮西亞轉頭看他,“王權哥哥,你竟然會為了我傷心。”
王權被她堵得沒話說。
“我不說,我哥也沒說,大家都一樣,”蕾妮西亞笑了笑,“斯卡文吉爾家到頭了,快九百年的稱霸,我反正知足了。”
王權看着她,忽然意識到了蕾妮西亞來到這裡的原因不僅僅是為了布雷希特。
“你……”
“我要走了,”蕾妮西亞看着她的兄長,視線很久都沒有離開,“走的時候騙了陳安和瓊,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氣死。”
王權歎了口氣,他伸手揉了揉蕾妮西亞的頭頂,說:“沒人會生你的氣。”
“那你會祝福我嗎?”蕾妮西亞朝他笑。
王權知道她的靈魂不會消亡,她會歸于天地,再用另一種方式重新降臨世間。但他忽然有些說不出話,因為記憶不會輪轉,他再也找不到這個看着長大的小女孩了。
“說實話,我有些恨你,”王權說,“我第一次有這種情感。”
“那可能是因為你挺喜歡我的?”
王權愣了半晌,突然笑了。他很少會有這樣的表情,僵硬的面部肌肉讓蕾妮西亞笑出了聲,伸手去捏他的臉頰。
“你想讓我叫你什麼?爸爸?”蕾妮西亞和他開玩笑,“反正我也沒父母,要不你勉為其難——”
“蕾妮,”王權低聲打斷了她,“我會記得你的。”
他記得人類的故事裡說,隻要記憶還存在,就不會有真正的死亡。雖然蕾妮西亞沒有自己身為人類時期的記憶,但血脈的源頭依舊屬于法爾伽魯姆。
“好,”蕾妮西亞淺淺地笑着,“後會有期。”
她給了王權一個擁抱,随後揮舞着手臂,一步步走向了霜蘭幽谷位于法特裡柯山谷中的出口。王權看着她的背影,本想就這麼轉身離開,但腳步無論如何都挪不動。他們一起生活了八百餘年,那是蕾妮西亞的一生,也貫穿了王權的大半輩子。
“蕾妮,”王權叫她的名字,“我以後想你了去哪裡找?”
“赫蘿大裂谷,”蕾妮西亞望着南方,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那裡有一棟和瓊花飛崖一樣的樹屋,去二樓最裡面的房間找我吧。”
“告訴我你會在。”
“我會在,”蕾妮西亞仰起頭,閉上了眼睛,“永遠都會在。”
她離開了,因此沒有聽到很久之後王權輕聲說出的話。深魇靠在鈴蘭谷的石壁邊,低低頭盯着地面,小聲說:“可你的封印是永恒的禁锢,你離不開北大陸。”
“死了之後可以去,”王權頓了頓,又看向布雷希特,“他還有多久醒?”
“今天之内,小蕾妮要是走得晚一點還能見她哥哥最後一面,可惜了,”深魇說,“不過他們不見可能更好。”
王權沒有說話。
“你很傷心,我感受到了,”深魇走近了他,“我們當年分開你都沒這麼傷心。”
“不一樣,我可以經常看到你,”王權說,“和人類簽訂契約的後果就是這樣,感情豐富了不是好事。”
“你終于承認你也有感情了。”
王權沒有否認,過了很久轉過身,把深魇攬在了懷裡,死死抱緊。
“也并非不是好事,”深魇說,“感受的多了其實就能習慣,或者說麻木了。”
“布雷希特說麻木也不是好事。”
“可對我來說是,”深魇說,“至少我在感受悲傷的時候可以知道,這世界上有更多人的心髒比我的還要痛。”
大雪席卷了整片北大陸,法特裡柯山脈以南的極北冰原也受到了影響。但遠在永夜五城的人們并不知道這些,他們有些拖家帶口地往南方遷移,有些前仆後繼地奔向瓊佩密林。
就像一年前的琳琅天城。
羅薩布蘭卡盤旋在高空,進入密林境内的瞬間,塔爾跟随着漫天的大雪落到了那片焦土之上。第一入口附近沒有惡疾的身影,封堵道路的巨石也沒有被清理,但卻能發現荒野飓風的痕迹。
巨獅的咆哮響徹夜空,惡疾的本體從第二入口擠了出來,嘴邊還帶着血。他一轉眼就看見了塔爾周身淺淡的火苗,那種微光仿佛黑夜中的巨大燈塔,給他指出了一個明确的方向。
“深淵烈焰——”
這是塔爾第一次見到卡特萊恩巨獅的全貌,足有四五人高的龐大巨獸在奔跑時會令大地一同震顫,仿佛一座高速移動的山脈。
『準備。』
災禍低聲笑着應了,他站在密林中某一棵樹的頂端,給了塔爾一個高處的視角:『貝爾斯馬上就到。』
『那我試試水。』
人類的身軀在巨獅面前仿佛一隻渺小的蝼蟻,但深淵烈焰燃起的火光卻明亮到足以照徹夜空。塔爾站在焦土之上,他擡起手背,爆燃出的白金色火光嚣張至極地張開了血盆大口,将狂奔而來的巨獸吞噬在内。
火焰消減了沖擊的力道,但卻因為溫度不足而無法破開惡疾周身的法術屏障。他不打算在這裡就和古代惡魔拼法力的儲備量,刻意示弱的火焰讓惡疾放松了警惕,他張開嘴朝着塔爾吼叫,滿口尖銳的獠牙都布滿了倒刺,讓獵物永遠無法獲得喘息的機會。
另一邊,災禍視線中的貝爾斯距離這裡僅有不到一公裡的距離,巨人族獨有的氣息很快就會傳來。塔爾忽然有些好奇惡疾的反應,這個瘋子曾經親自毀滅的種族出現在了他面前,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樣?
“我要吃了你,”惡疾眯起了眼睛,“如果同時擁有深淵烈焰和荒原飓風,就沒有人還能阻止我——”
“人睡久了會産生一種錯覺,你們獅子可能也一樣,”塔爾冷笑,“美夢可不會成真。”
巨獅以怒吼回應了他,深棕色的鬃毛猛地張開,數道暗紫色的流星将塔爾裹進了一個法術編制而成的牢籠,卻在收縮之時被白色火光徹底瓦解。惡疾顯然沒想到眼前這個年幼的魔族混血竟然已經将深淵烈焰掌控到了如此的程度,他被塔爾後背展開的那對火翼閃得幾乎睜不開眼,猛地一個後跳之後,被白光霸占的視線才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那本就是他的克星,深淵烈焰如此近距離的爆發必定會令他受傷,隻不過巨獸的愈合能力終究占了上風,最終留下的隻不過是一些被灼傷的毛發。而就在此刻,貝爾斯操控的龐大身影從密林之中闖進了惡疾的視線,巨獸怒不可遏,粗重的喘息在空氣中留下了一團團化不開的白霧。
“巨人族,還有活着的巨人!”那成為了他唯一的目标,“不可能!這不可能——”
塔爾聞到了灼淩的糜爛香氣,惡疾周身的暗紫色氣息帶上了些淩亂的豔紅。一道沖擊波在下一刻便席卷了周遭的大地,永夜礦脈本就因地震而不甚穩固的石壁在一聲巨響後出現了裂縫。塔爾被打得連連後退,不得已雙手落地後才最終站穩,但惡疾并不會給他反應的時間,巨獸朝着貝爾斯狂奔而去,雄獅的怒吼直接把他吓得杵在原地動彈不得。
“跑!”塔爾大吼,“轉身,跑!”
肩胛處的雙翼帶着他狂風一般前進,卻在即将觸碰到惡疾的瞬間被荒原飓風掀到了半空。巨獅尖銳的爪子下一刻便朝着他而來,利刃一般的指甲輕易就能讓他身首分離。塔爾借着風用後空翻拉開了自己的高度,深淵烈焰宛若瀑布一般阻擋了惡疾的去路,眨眼間閉合成了一個圓環将他控制在内。
塔爾聽見了低吼聲,漩渦一般的狂風出現之後不過區區幾秒就将火環破壞殆盡。貝爾斯趁着惡疾被絆住腳步的空隙重新進入了密林之中,惡疾對着塔爾龇着牙,卻似乎并沒有要他性命的意思。
“你似乎很不舍得我離開,”惡疾沉聲道,“等我吃完最後一個雜種,會回來找你的。”
巨獅的奔跑速度雖然比不上霜寒獵豹,但他們的耐力卻遠遠勝出一大截。一轉眼的功夫塔爾就見不到他的身影了,另一邊的災禍早已前往了首個未生效的穩定點,給貝爾斯指了一條最近的路。
『他把賽拉吃了,小心注意荒原飓風,』塔爾說,『必要的時候可以用幕。』
『他如果破開了幕,我會受很重的傷,』災禍說,『你也會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