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海面上的第三天,陸離總算有了站起來的力氣。就連秦侑戎都沒想到他在船上會有這麼大的反應,或許是狼族鮮少經曆這種并不劇烈、卻忽高忽低持續不斷的颠簸,暈船的反應尤其嚴重。
而塔爾,他在搖晃不止的船上睡得異常的好,每天有十多個小時都待在船艙裡意識模糊。噩夢沒有來找他的麻煩,秦侑戎告訴他這是深淵海迷惑客人的手段,好在之後把他們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他們的運氣不錯,連着三天都沒什麼太大風浪,但塔爾午後醒來之時,遠處的天邊已然被暗灰色的雲雨覆蓋,而那是他們午夜時分将會到達之處。
“要下雨了,”秦侑戎說,“風暴。”
陸離眼前一黑,趴在欄杆上一句話也不想說。
“你可以下去遊泳,”死靈趴在甲闆上,“獅子不喜歡水,但我聽說狗能遊泳。”
“滾,”陸離氣得吼他,“小貓咪。”
秦侑戎發誓,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敢用小貓咪來稱呼凱特萊恩巨獅,而更有趣的是站在桅杆上的塔爾明明聽得一清二楚,卻沒有半點要阻止死靈說話的意思。
死靈也被他吼得一愣,甚至看了一眼塔爾,又看向了陸離。黑狼似乎并沒有一點自己造成了多大轟動的自覺,垂着頭挂在欄杆上裝死。
“雖然這應該不重要,但我出生于一千年前,”死靈擡着頭,“你好像是蕾妮西亞撿的小狗崽。”
“滾,老貓。”
桅杆上站着的塔爾沒憋住笑了一聲,死靈聽得一清二楚。
他們與烏雲團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秦侑戎說他們入夜之前就會抵達風暴區,要做好翻船的準備。
塔爾在加利百特古城的時候曾經問過死靈古代惡魔是否有操控天氣的能力,得到的是毫不猶豫的否認。死靈說他們雖然強大,但終究不是神靈,即使是災禍擁有的降災也隻是一生一次的借力,無法長久。
“但幽閉和沉眠不一樣,他們比我們更接近你們口中的神,”死靈說,“深淵海是他們的領域,我到那裡和你沒什麼區别,最多保命能力強一點。”
“可你怕水。”塔爾看着他。
“我不是怕,我隻是很煩被弄濕,”死靈第八百次強調,“這不一樣。”
“沒什麼差别,”虞影溯在旁邊笑,“反正你也不會往海裡跳。”
“我跳進去會被吞了,”死靈意外地沒有接這個玩笑,“幽閉隻是看我不順眼,但沉眠恨不得殺了我。”
塔爾問:“你怕他們?”
“如果在海上,怕,”死靈沒有否認,“深遠海的主宰如果想讓海浪吞噬我,沒有人可以阻止。”
直到風暴來臨之前,塔爾都不明白死靈為何會如此恐懼。巨獅始終都站在甲闆上,似乎視線一旦離開雲團,就會被未知的東西所吞沒。但他的神色自始至終都平靜異常,或許是他們對宿命的接收程度太高,或許是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我感受到了他的氣息,”死靈低聲道,“很近了。”
遠處沉悶的雷暴聲接連不斷,航行指針不受控制地亂轉。星空被淹沒,肉眼可見的前方像是蒙着一層紗簾,高空深灰色的雲團和漆黑的海面被暴雨連接,仿佛高空有一個巨大的漩渦,将海水倒着抽離。
船隻乘着海浪上下起伏,破浪之時幾乎要一頭紮進水面之下。塔爾不得不抓緊桅杆好保持站立,而陸離早已經将自己綁在圍欄上,才能姑且不掉進海裡。
“五分鐘!”掌舵的秦侑戎高聲道,“這裡還隻是邊緣,受不了的就進船艙!”
塔爾深吸了一口氣,就在屏息之時,狂風夾雜着刀刮般的雨點驟然間從天而降。漆黑的深淵海面早已波濤四起,無數雨點與怒吼的深淵撞擊不止,又同一時間掀起的天與地的驚濤駭浪。
那聲音仿佛天地寂滅的瞬間,似乎吵鬧不休,又仿佛寂靜無聲。
塔爾恍惚間聽到死靈歎了口氣,巨獅周身散開了煙藍色的法術,緩慢凝聚成了一張細膩輕薄的網紗,籠罩在他們的頭頂,阻擋了雨。
“把陸離帶去裡面!”秦侑戎高聲嘶喊,“他會被甩下去!”
塔爾一轉頭便看見了一頭徹底陷入昏迷的黑狼,他化為原型,前爪堪堪攏在不甚結實的繩結之中。塔爾本想借助住深淵烈焰的力量過去,好不去觸碰起伏的船身,但白金色的火苗燃起的瞬間,一道雪白的驚雷驟然閃起刺目的白光,将他眼前的一切一分為二。
“别用火,”死靈走到他身邊,“雲團對你或許沒有敵意,但異象容易引雷,熱量變化太大會被注視……而這裡是深淵。”
他操控着煙藍色的霧蔓延到塔爾腳下,托起他的身體,穩穩送到了陸離身邊。黑狼似乎被一道雷驚得有了些意識,顫顫巍巍地想站起身,可船身卻在即将成功之時猛地被海浪掀起,朝一側傾倒而去——
塔爾被劈頭蓋臉的海水砸得一懵,傾斜的甲闆讓他無法站立,重重砸在了圍欄上。掌舵的秦侑戎咒罵了一聲,塔爾抹開臉上的水後一擡眼,卻發現繩結上再無黑狼的蹤影。
陸離掉進了海裡。
“待着,看好銷燭銷雪,”塔爾抓着巨獅的鬃毛,“我去找他。”
死靈注視着他,說:“你不該去救一個……被深淵吞沒的生靈。”
“死了才是被吞沒。”
“不,”死靈說,“你是深淵的寵兒,祂會将一切威脅帶離你的身邊,祂不會害你——”
“閉嘴。”
死靈不再言語,塔爾封鎖了他說話的能力,不顧周遭接二連三不停歇的驚雷,燃起一雙火翼縱身躍入了雨簾之中。
秦侑戎再次咒罵了一聲,黑夜裡的暴雨堪比蒙住眼睛的黑布,除了從船艙裡透出的微弱火光還能讓人姑且分得清方向外,一切看上去都長得完全一樣。他們隻能從深淵烈焰忽明忽暗的光來判斷塔爾究竟去了哪裡,但再刺目的火焰也會被風暴吞噬。
死靈看不見他的蹤影,可追随火光的閃電卻從不停歇。
塔爾穿梭在雨幕之中,火焰将水珠頃刻蒸發,濃郁而滾燙的水蒸氣煙霧将他淹沒,幾乎難以呼吸。他順着海浪翻滾的方向企圖找到陸離的蹤影,可在漆黑的暴雨夜尋找落水者本就困難,更何況他還裹着一身漆黑的皮毛。
死靈所言不假,火焰仿佛成為了風暴所追殺的異類,每一次下落的地點都恰巧落在他身後堪堪幾寸之處。海面上的一切都太混亂了,塔爾連續深吸了幾口氣,在下一次驚雷劈落之前收束火焰紮入水中。
“他人呢?”甲闆上的秦侑戎心下一驚,“死靈!他人呢!”
巨獅依舊無法言語,但深灰色的煙霧卻在黑夜之中悄然彌漫。古代惡魔抑制許久的威壓頃刻間降臨,秦侑戎暗罵一聲,剛想說話就見巨獅的剪影消失在了雨簾之中,徑直朝着深淵烈焰消失之處而去。
遠處傳來了轟鳴的巨響。
這場雨吞沒了整整三個夜晚,濃重的烏雲在第三個日出來臨之時終于散去,消失在了第一抹晨光穿透海平面之時。
秦侑戎在甲闆上不眠不休守了三夜,但落入海中的人始終都沒有再出現。他能理解塔爾追着陸離而去的緣由,卻不知道死靈為何會将這個禁锢他一切自由的人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這群古代惡魔的想法本就難猜,沒人知道他們心裡的那杆秤究竟如何平衡,也沒人知道他們的目的最終會落在何方。
他這一覺睡到了正午時分,最終被盤旋在高空的海鷗鳴叫聲吵醒,一睜眼就看見失蹤的三人杵在甲闆上。塔爾的臉色差到了極點,窩在巨獅懷裡睡得天塌不驚,而陸離渾身濕漉漉地站在欄杆邊,時不時甩掉身上的冰渣想把自己曬曬幹。
“讓他睡吧,”巨獅趴在地上,“一直沒合眼。”
“你能說話了?”秦侑戎有些意外。
“他脾氣很好,沒讓我閉嘴太久,”死靈低聲道,“我都不知道斯圖萊特家的人能有這麼好的脾氣。”
放到從前,秦侑戎或許會腹诽“能說他脾氣好的估計這世界上也沒幾個人”,但現在卻忽然明白了死靈的意思。塔爾心軟,即使表面上冷硬又難以接近,可一旦認定那是同伴之後卻會用盡一切來護對方周全。
“他還是像蕾妮西亞多一些,”巨獅似乎是笑了,“希望幽閉不會不認他。”
“幽閉?”秦侑戎心想怎麼就和幽閉有關系了。
“嗯,他是斯圖萊特家傳說的起點,隻是沒人記得了,”死靈低聲道,“洛維安娜的祖父。”
秦侑戎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印象,但塔爾卻記得。他在死靈說他脾氣很好的時候就已經醒了,隻是依舊維持着呼吸的頻率裝睡。
“休息吧,”死靈不想繼續說,“沉眠已經蘇醒,我們淩晨會抵達漩渦。”
他化作人形橫抱起了塔爾,帶着他走入船艙,放在了清理幹淨的窄床上。弓形的災禍就在他身側,等到刻意維持頻率的呼吸逐漸自然後微微顫動着浮到半空,最終融化着變回了人形。
“我隻有一會兒,”災禍說,“他睡着了。”
“我知道。”
“為什麼救他?”
“有契約在,我總得救他,”死靈說,“你倒不如問我為什麼縱容他救陸離。”
災禍沉默不言。
“這對我而言沒有壞處,”死靈垂着眼,“提醒過了,他依舊這麼選,我阻止不了。”
“陸離有問題?”
“現在還沒有,”死靈退了一步,“但靈魂多變,強韌也脆弱。”
災禍皺着眉:“你們都喜歡打啞謎?”
“那倒不是,”死靈搖身變回巨獅,填滿了狹窄的船艙,“這隻是我的愛好而已。”
災禍翻了個白眼,逐漸融化的指尖告訴他時間差不多快到了,下一輪沉睡很快就要來臨。他特地挑在塔爾沉睡之時醒來,一來是不知道怎麼解釋之前的行為,二來也是覺得兩個話少的人相對無言太過煩悶,估計誰也不會先開口,不如不見。
“别變成弓了,他拿着麻煩,”死靈說,“我第一次見着有把魂契用成普通契約的傻子。”
“關你屁事。”
死靈失笑,看着災禍融化後的流體沿着塔爾的指尖一路攀爬到雙手的手腕,将内側的命脈死死護住。災禍的視線始終落在塔爾的臉側,仿佛少看一眼他就會離去,或者變成他再不認識的模樣。
古代惡魔鮮少會有如此不加掩飾的情感,死靈一邊覺得災禍的行為太不符合他們的身份,一邊卻又不願打擾這短暫的相聚。他想了很久,最終覺得塔爾應該是特别的,不是因為他是哪個家族裡的誰,隻是因為他自己。
但寂靜沒有持續太久,或許是聞見了災禍的氣息,銷燭很快從甲闆上來到了船艙内,杵在門口盯着屋内一動不動。白團子頃刻間變成了霜蘭幽谷裡那副少女的模樣,踩着死靈的身體就攥住了災禍還沒融化的胳膊。
“你去哪裡?”銷燭低吼出聲,“你說過什麼?”
災禍歎了口氣,他沒了雙手,隻能順着銷燭用力的方向俯下身,在她唇邊留了一個淺淡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