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每一次和虞影溯聯系都需要突破卷卷的防禦網，到了第四次，梵蒂希爾伽的守護者直接選擇了罷工，看到他就躲到琉璃柱群裡，完全拒絕進一步的接觸。陸離在第二天的正午終于蘇醒，但秦侑戎的船被漩渦碾成了廢墟，他們即使想離開也無能為力，隻能求助萊恩。

原本塔爾想讓卷卷利用漩渦帶他們往南去，但萊恩卻說有更好的方法。深淵海中的生物千變萬化，如今正是逆行須鲸洄遊的季節，可以将至少一月的路程縮短至二十天，隻是鲸群還未從北方歸來，需要再等兩日。

塔爾隔日便收到了虞影溯進入光精靈之森的消息，然而對方在那之後就徹底沒了音訊。灰線中樞傳來的調查結果說那裡是一片禁區，内外無法交換消息，大概率是由于地形和術法的雙重影響。墨江十獨自繞道森林外圍前往厄爾瓊河谷，在他們最終出發往南之時成功與江衡延彙合。秦侑戎松了一口氣，他抱着兩個毛團子揉了半天，直到銷雪忍不住藏到死靈的鬃毛裡才作罷。

逆行須鲸的身形堪比四五艘秦侑戎的船，它們避着風浪前行，還時不時能找到供人休息的火山島嶼，就連陸離都沒再有什麼眼中的暈船反應。

再一次收到來自灰線中樞的消息是三天後，墨江十和江衡延重返北樓之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掌天星觀月樓，觀月密函時隔數百年再次歸一，與觀月密令一同将江家人重新送上了刺客組織的峰頂。

墨江十說自己沒想到天星觀月樓始終都沒有遷址，老房子修修補補至今依舊是原本的模樣，連觀月樓頂的一磚一瓦都沒變。但房子的模樣隻流于表面，裡面的人卻魚龍混雜，聯盟安插的爪牙遍地都是，清洗依舊需要時間。他能夠在一個月内徹底阻斷輸送暗鸮的源頭，但聯盟積累的時間太久，即使如此短時間内也依舊看不出多大成效。

塔爾讓他們趁早和月眠城建立穩定聯系，之後又通過燕拾更新了北大陸的一些布置。虞影溯依舊沒有消息，他仰着頭看海面上的星空随着雲層忽明忽暗，發現分别至今不過短短十數日，卻像是年複一年般遙遙無期。

虞影溯和琅軒最初踏入光精靈之森時并未發覺任何異常，森林邊緣與過渡帶接壤之處依舊留有厚厚的積雪，與長滿青苔的巨石錯落分布在地面上，宛若避世的仙境。琅軒本想用金絲線捆綁在樹木的枝幹間用于行走，但正準備動作之時就被虞影溯制止。

——他感覺不對，但又說不出異常在哪裡。

“我送個信，”虞影溯說，“之後别再聯系任何人，包括灰線中樞。”

“這裡有異常？”

“暫時沒有，但我感覺被人監視了，”虞影溯低聲道，“除了保命，别用任何法術。”

“你來辨别方向？”

“這裡有熱量變化，抵達熱泉支流後逆流而上，如果找不到暗精靈的蹤迹就不找了，我負責，”虞影溯壓低了聲音，“之後沿着羅茵萊河直接去琳琅天城。”

琅軒心想，這還真是别樣的故地重遊。

虞影溯的那封信送往了法爾伽魯姆盡頭的諾亞之舟，收信人是抵達修道院之後的斐洛·費爾德裡恩，讓她用暗黨的手段與霍爾·拉弗雷恩取得聯系，并且在獲得信任之後拿到金礦的控制權。早先埋在人類内部的棋局已經悄然開始運作，有靈魂卡牌和精靈先知作為籌碼，他在暗黨必然不會寸步難行。

“你準備把我關在哪裡？”琅軒問。

“水牢底層，”虞影溯不打算瞞着他，“有地下暗道的出口，見機行事。”

琅軒深吸了一口氣：“全黑？”

“塔爾說有幾盞油燈，晴天的光能從護城河上透下來，聊勝于無，”虞影溯收緊了袖口，“我會保證你的安全，龍族正式回歸的消息一到就找機會離開。”

“我盡量。”

“還有一件事，看着辦就行，”虞影溯頓了頓，“我和塔爾在琳琅天城的時候被暗算過一次，有人謊稱都城地下暗道漏水，引開了曠星和荒鶴，給君弦下了毒，嫁禍到我身上。”

琅軒問：“是十二長老？”

“我曾經懷疑那個人是南初，因為同一時間身處地下暗道的隻有他。可後來有難民做人證說他的确帶人前往了涵山城，他自己也身死北城……我當時離開的時候無法探查法術殘留，這次到琳琅天城也不敢貿然動作，”虞影溯說，“他可疑之處太多，藏得很好，但所有事情的轉折點都有他的影子……琳琅天城遇襲，月眠城，之後君弦在涵山城的失蹤，還有我和塔爾在幽谷假意決裂，你們送去月眠城的那封——”

“那封信裡，”琅軒打斷了他，“不止有萊茵雪蘭。”

虞影溯一怔，片刻之後猛地反應過來：“玄逐歸收到的東西少了？”

“龍哥嵌了一片龍鱗，但根據玄逐歸之後的反應推測，他沒有收到過那片龍鱗，”琅軒壓低了聲音，“龍哥沒明說，但他在長青谷的時候暗示過我……怪我才想起來。”

他們不敢放松警惕，即使在龍谷裡獨處的時間也同樣如此。

“地下暗道的路我知道一部分，北樓的那具屍體就算是真的，也可能是替身，”琅軒說，“我會找機會。”

“多謝。”

“那個叫南初的如果是聯盟長老，那也大概率會是混血，”琅軒說，“相似的法術并不少見，比如木精靈替身做出來的假屍體能瞞過這世界上八成的生靈。”

“他身邊沒有法術波動。”

“藏拙不難，”琅軒冷着臉，“不奇怪。”

狂風忽至，即使是正午時分，過渡帶的氣候依舊變幻莫測。遮蔽視野的暴雪讓他們不得不鑽進層層疊疊的密林之中，但僅僅前行了數十米，枝杈上遍布的附生植物便奪取了林中所剩無幾的空間，倒刺的柔軟枝條層層堆疊，堵住了一切。

腳下濕軟的枯葉底不知藏着什麼東西，琅軒險些一腳踩在毒蛇的獠牙上，若非虞影溯即使察覺或許已經死于非命。他總覺得自己的感知能力随着深入密林逐漸減弱，但領路的虞影溯似乎并未察覺異常。

“踩我踩過的地方，”虞影溯輕聲道，“手别碰任何東西，小心受傷。”

他的話徹底證實了琅軒的猜想，後者無奈地攤開手，數不清的細小血口遍布掌心，正在往外冒着血。

“我以為你能聞到。”

虞影溯腳下一頓，他不僅沒有察覺到血腥氣，如今甚至都無法分辨周圍的氣味都來自何方。視覺受限、嗅覺失靈，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隻有還保持原貌的聽覺和觸覺，但也似乎并不可靠。

但他不想原路返回。

“這裡植被的密度太高，分辨不了水源的方向，如果有動物就跟着動物走，先找到熱泉支——你……”

虞影溯看見琅軒的掌心中湧出了燦金色的光，無數糾纏不清的絲線蔓延向四周，濃郁充沛的法術氣息甚至讓周遭的一切都附上了一層生機。他直至此刻才意識到這裡與别的森林有什麼不同，暗精靈的術法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周圍的一切，讓他直到落入陷阱深處都一無所知。

“我不喜歡暗精靈，但他們的聰明之處不可否認……甚至騙到了你，”琅軒不再壓低聲音，“如果要找他們，往沒有光的地方走，如果要離開，就順着光。”

從這裡抵達琳琅天城，即使借助羅茵萊河都至少需要五天時間，如果要選擇尋找暗精靈……就隻有三天的時間。但這裡和封靈結界的效用相差無幾，甚至比結界更能迷惑人，更何況能得到反噬詛咒的消息。雖說烙印已經在塔爾和死靈之間設下了雙重屏障，但他不想漏掉任何一個給他未來鋪路的機會。

樹上的松蘿纏住了指尖，虞影溯朝黑暗中邁了一步，轉頭問：“一起？”

“沒有我你往哪裡去？”琅軒無奈，“走吧。”

暗精靈對于精靈本族而言有些類似魔族之于人類，而琅軒是光精靈，與暗精靈相見更像是教徒面見堕天使，帶着說不上來的詭異感。暗精靈并不排斥他們的到訪，首領桑阙告訴虞影溯，落霄發作後的一個月内抵達熱泉聚居區就有機會解除反噬詛咒，但森林中的結界是隻屬于暗精靈的術法，他們生來就擁有這個天賦，也因此無法教會其他種族。

虞影溯在離開後曾經旁敲側擊地提醒過，他們沒道理能在排斥外人的地方獲得封靈結界的豁免權，但那時候的琅軒一心想着複仇，以為那隻是對有敵意之人的才會出現的戒備，全然沒有意識到異常之處，也無心去想為何奚阙會親自見他們，甚至告知了他們想知道的所有内容。

多年後的琅軒時常會想起自己第一次踏進光精靈之森時發生的事情，似乎和從前的無數次一樣，選擇的權利被他親手交到了别人的手上。他不知道樊霄在他離開後曾親自來訪，不知道奚阙曾經是樊霄的心腹，更預料不到即使時至今日，他走的每一步路依舊充斥着曾經愛人的影子。

他和虞影溯在羅茵萊河上漂泊數日，晝夜不息地躲避人類的巡查，最終被押送着帶進了琳琅天城的水牢之中。而就在他踏入黑暗的同一時刻，一份來自長老殿的邀請函随着信鴿離開王都，朝西而去。

大長老邀請精靈王，親自出席叛逃先知的審判。

“王，奚阙來信，”竹瑜把竹簡遞給樊霄，“虞影溯和琅軒已經離開光精靈之森，從水路前往琳琅天城。”

樊霄動作一頓，展開掃了一眼就放在了手邊，問：“長老殿沒動靜？”

“有是有，但和之前沒什麼區别，”竹瑜說，“他們想邀請您去看達妮安卡·帕恰克爾曼的審判，宴琛替您拒了。”

“他瘋了？”樊霄冷笑，“他們審判七長老關我什麼事？”

竹瑜撇撇嘴：“可能以為您和您老師的舊部下們關系沒那麼好。”

“我不認識他們，談不上關系好不好，”樊霄靠在椅背上，半晌後又說，“半個月後再給回信，就說我答應了。”

竹瑜頓了頓：“可審判時間就在明天。”

“他也不是真的想讓我去看那個無聊的儀式，借口沒了可以再找，他很擅長這個，”樊霄望着高處，“奚阙在琅軒身上留了印記，讓他繼續追蹤，有動向就告訴我……宴夕呢？”

“在老地方。”

“讓她好好練兵，别的事情交給她哥管，”樊霄說，“龍馬上要回來了。”

竹瑜心下一凜，連忙點頭應下：“是。”

巨龍與精靈之間的恩怨跨越數百年至今，或許即将到了結的時候了。樊霄起身的空隙裡，竹瑜擡起頭望着東北面法特裡柯山谷的方向，忽然感覺有些唏噓。

——這麼多年都過去了。

他本想收好奚阙寄來的竹簡，這才發現樊霄離開的時候并未留下它。精靈王的背影消失在了轉角，靈池邊的雪蓮花無風自動，搖曳不止。

但樊霄深吸了一口氣，他大口呼吸着壓抑自己加速的心跳，憑借着本能一步步朝前走，直至抵達宴琛的門前才堪堪恢複。精靈族的神醫以為他身體欠佳，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究竟是因為什麼。

“你這是魔怔了，”宴琛低聲道，“他到奚阙那裡了？”

“嗯，他回來了，”樊霄靠在窗邊，“說明……時間快到了。”

二十年過去，他設立過濾陣、殺泠染奪權、驅逐先知、發起戰争，人事變遷至今，兜兜轉轉終于到了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