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的過渡帶依舊被白雪覆蓋，持續數日的陰霾在第七個清晨消散，刺目至極的陽光讓一切都閃着雪白的光，仿佛散落人間的細碎鑽石。虞影溯追着高空的鷹尋找到了獵物的栖息之處，吸幹血之後生火解決了琅軒的早飯，正準備啟程之時，墨江十的反噬反應準時造訪。
他起初還想着可能忍忍就過去了，但從骨縫裡透出來的疼痛短短半天的時間就超過了他忍耐的上限。陽光沒能給他帶來半分溫暖，寒冷伴随着痛感細密不絕，愈演愈烈。
“千萬别碰我，”墨江十深吸了一口氣，“我現在說着話，跟有人用狼牙棒無間斷砸我胸口差不多。”
“也沒見你話少兩句，”虞影溯将給塔爾的回信傳遞至中轉站，“塔爾的意思是……光精靈之森裡有暗精靈？先知，按樊霄對濱塔西斯平原的掌控程度，不探索光精靈之森的可能性很低。”
琅軒思索片刻，回答道：“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光精靈之森生長在一條支流的兩側，因為有特瑞納斯回廊和厄爾瓊河谷，支流南岸和羅茵萊河北岸形成的夾角區域易守難攻，探險隊沒進去。”
虞影溯憑着記憶畫出了大緻的地圖，琅軒添了幾筆，圈出了大緻方位。那是幾乎無人到訪的地方，或許百年前的人類探險家有幸從中生還，但時至今日也無從追溯。暗精靈的法術即使是同種族的其他精靈也了解甚少，更何況是外族人。
“這條支流……”虞影溯皺了皺眉。
“有很大一部分水源來自靈池的地下水，沒有過濾陣，所以靈氣充沛，”琅軒頓了頓，“支流經過熱泉，所以光精靈之森以内的水流溫度很高，進入森林之後的能見度極低，基本到處都是水蒸氣。”
“密度呢？”
“探險隊回來的精靈告訴我那裡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森林都茂密，樹木生長密度的數據我不記得了，但郁閉度接近1，百分之百，連支流上空都被蓋得嚴嚴實實。他們隻能從水蒸氣的密度來判斷河流方向，視覺在裡面幾乎排不上用場。”
“會迷路是吧？”墨江十仰躺在大石頭上，被陽光照得睜不開眼，“這好說，反正我辨認方向也不用看的，全憑感覺和命運指引。剛開始在瓊佩密林沒老秦領路我不也活着出來了，都是小意思小意思……媽的，疼。”
虞影溯瞥了他一眼：“多疼？”
“一百個重觀在我骨頭裡打架的那種疼，真的快裂了，”墨江十幹笑，“要隻是疼也就算了，我感覺我那個法力像是從骨頭的裂縫裡漏出去了一樣，估計還能撐個四五天……老祖宗誠不欺我，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還有四天，明天穿過過渡帶抵達森林邊緣，”虞影溯說，“江衡延後天過河抵達厄爾瓊河谷，我和先知去森林，你先彙合。”
琅軒深吸了一口氣：“從這裡到森林有将近五百公裡，你要明天趕到？”
“我帶你，”虞影溯沒打算商量，“否則來不及。”
“行吧，我盡量跟，跟不上也不用管我，”墨江十緩慢起身，“塔爾他們怎麼樣了？”
“剛過風暴區，進入了幽閉神宮的範圍，暫時聯系不上，”虞影溯的指尖揉了揉戒指，“餓了。”
他幾天前遇到了狼群，抓了其中一隻咬開脖子時就知道塔爾解除了齒痕的所有禁制。他如今和自由之身沒有任何區别，卻始終将飽腹程度維持在生存的水平線上。琅軒前幾天看到他進食的時候還說自己許久沒遇到過這樣的苦行僧了，連當他食物的雪原狼都還覺得遠沒到結束的時候，虞影溯本人就已經松了嘴，還用法術清潔了皮毛上的血迹。
狼血的味道和記憶力羅萊斯販賣的人血相差無幾，或許是喝慣了塔爾的血，其餘的一切對他而言都不過充饑，與美味和享受完全搭不上邊。
“5月過渡帶有珈藍羅恩狼，明天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抓一隻烤了吧，我也好餓，”墨江十長歎一口氣，“怎麼辦啊，好罪惡哦，但是我知道狼崽子的肉很好吃，又不罪惡了。”
琅軒失笑，他就沒感覺這家夥有半點罪惡感。
“嗯，”虞影溯沒拒絕，“我來烤。”
“我還在呢，你們就殺生。”琅軒無奈道。
“你不吃？”虞影溯看了他一眼，“那挺好，我還怕一頭狼不夠三個人填飽肚子。”
“吃吧吃吧吃吧吃吧！吃不了吃虧吃不了上當！他做飯多好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家都知道，還能虧待你不成，”墨江十蹿了起來，“我又有盼頭了，骨頭都沒那麼疼了！烤狼肉啊……烤狼肉啊！”
墨江十的聲音源源不絕持續不斷，這一路上因為他，琅軒自始至終都沒有耳邊清淨的時候。極北冰原的路崎岖又濕滑，融雪時節帶來了用之不竭的水流，卻也讓翻山的難度成倍遞增。滑膩的薄冰成為了暗藏在地底的威脅，一個不小心就會踩進冰冷的水流中，影響前進的速度。
休息的時間所剩無幾，虞影溯看着時間從儲物戒裡拿出了賽爾芬·伯蘭半死不活的蝙蝠，寫了一封信傳去月眠城。他無從得知賽爾芬的恢複情況，羽畫将他帶抵達月眠城後便安置在了原本藏匿君弦的玄家地下室内，上了一道封閉一切法術的屏障。但他醒來之後必須得去做點什麼，如果前線戰場沒有他的位置，那就去霜蘭幽谷。
“你讓他去幽谷？”琅軒問，“抱歉，我無意看到的。”
“沒事，”虞影溯放飛了蝙蝠，“欺詐的寶庫裡藏了不少東西，我和塔爾不去，總得有人代替。”
琅軒沒說話，他等蝙蝠飛向東南方後走到虞影溯身側，低聲說：“這裡和來的時候不一樣了，龍哥帶着我的時候還不覺得山路這麼難走。”
虞影溯知道他另有所指，卻不準備搭腔，隻是順着開玩笑：“我以為你當時把他當坐騎了。”
琅軒垂着眼，沒說話。
“靈符恢複多少了？”虞影溯問。
“能用，”琅軒沒有直接回答，“夠用。”
“還想着報仇？”
琅軒失笑：“有人挖了你的眼睛，把你變成廢人再扔下懸崖，你不複仇？我不管究竟出于什麼緣由，欺騙、隐瞞和流放，他對我做的一切足夠我要了他的命。”
虞影溯望着東面，夜幕已然悄然降臨。落日隐沒在地平線以下的瞬間，狂風肆虐。
“如果他對你做了這些呢？”琅軒問。
“如果他被逼無奈要保全自己，我不怪他，我支持他這麼做，”虞影溯頓了頓，又忽然笑了，“這有什麼，他就算站在我面前說要我的命，那我也雙手奉上……可他不會這樣。”
狂風掃蕩雪原，白霧擁着展翅的寒渡鴉騰空而起，飛向遠處的天際線。琅軒看不清眼前的景色，松散的積雪仿佛帶來了一怔雪白的沙塵暴，遮蔽了天地間的一切。
“他總是第一個犧牲自己，”虞影溯的聲音随着風飄去了很遠的地方，或許是東面，“不過現在可能會考慮考慮我，畢竟他死了我也活不成。”
“是嗎？”琅軒笑了一聲，“可烙印全憑意願，你知道嗎？”
虞影溯望着雪散開的地方。
“隻要他想，你可以獨活千百年。”
“那他應該不會這麼殘忍。”
塔爾在恢複意識的第一時間就嘗試聯系燕拾，可不僅中轉站無法連接，他甚至連儲物戒指都開啟不了。他被溫和的暖色光籠罩在淺藍色的毛毯上，似乎是睡了個好覺，但酸澀的眼睛卻告訴他這一覺并不安穩。
視覺恢複得很慢，深淵烈焰也絲毫不聽使喚，他的呼吸頻率在無數次嘗試之後終于無法維持平穩，而一聲輕笑恰到好處地出現了。
“你在封靈結界裡，”坐在不遠處沙發上的人說，“别掙紮了。”
那人背對着他，渾身上下散發着和古代惡魔相差無幾的氣息，卻沒有很強的壓迫感。塔爾眯着眼睛，才發現周圍橫七豎八地躺着的都是船上的同行者……陸離甚至變回了黑狼，四腳朝天睡得直打呼。
“你躺了兩個晚上，現在是第二個白天的中午，死靈在沉眠那裡，别人都在你旁邊，”他放下了茶杯，起身走了過來，“你好，我叫萊恩·斯圖萊特，他們也叫我幽閉。”
既然是幽閉，那這裡必定就是死靈之前所說的幽閉神宮。來者的模樣和塔爾想象中十分相似，或許是因為曾經在亡靈之森中見過涅亞，他總覺得斯圖萊特家的男人們除了他，或許都是這樣面善卻不好相處的模樣。
“塔爾·斯圖萊特。”
“感謝死靈暴露自己，我總算見到你了，”萊恩在距離他五六米的地方停下了腳步，“涅亞本來要帶你來見我，但你那時候身上有封印，熬不過深淵海，也去不了那時候的森林。”
塔爾曾在君煌口中聽說過自己身上的封印，但在那之後，每一個知情者都默契地對此緘默不語，他也不再過問。
“看來你還不知道，”萊恩從他的沉默中讀出了茫然，“涅亞為了保護蕾妮西亞，也為了讓大長老降低對你的警惕，故意封印了你的一半血脈，讓他誤以為你隻是個沒有法力的廢物混血。”
“那他做到了。”
“差一點，最理想的情況是揪出操盤手，讓你和混沌正面交鋒，可惜他被落霄纏上，時間不夠，”萊恩頓了頓，“落霄本身的确是一種毒，但之所以說它特殊，是因為這種毒素本身緻死率幾乎為零，可一旦與反噬詛咒一起出現，就能讓除了精靈族之外的任何生靈死于非命。”
涅亞去世前的那段時間定居于赫蘿大裂谷，從那裡趕到深淵海至少需要一個多月的時間。如果依照萊恩所言，虞影溯此次前往光精靈之森如果有機會見到暗精靈，或許也能知道一些關于反噬詛咒的内容……前提是他們能聯系上對方。
“說起來挺有意思的，”萊恩突然說，“索納斯竟然不想解除詛咒，他說他活夠了。”
“索納斯……死靈？”
萊恩點頭：“我更習慣稱呼他們的名字，但連他自己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這個名字是他的，昨天竟然告訴我他都快忘了。”
這些生靈成為古代惡魔的時間太久，久到很多人隻記得他們的象征，連原本的名字都成為了最邊緣的記憶。死靈的名字可能來自于父母，或者朋友、師長，甚至可能來自自己……但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他說他記得每一個血族的一生，”塔爾說，“甚至每一個消散的靈魂。”
萊恩頓了頓，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又覺得不難理解：“可能這才是他活着的期望。”
而如今期望消失，生死不過是篇章留下的餘音，長或短都再無所謂。塔爾曾經在烙印的口中聽到過相關的内容，她說古代惡魔活着的時間太長，有時候已經分不清善惡，也分不清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執念對于他們而言隻是一個活着的借口，可能失去之後一切都會變得毫無意義，包括生命。
“他就在隔壁的房間，和沉眠一起，你可以去找他，”萊恩終止了這個話題，“這裡是梵蒂希爾伽，名字有點拗口，所以外面的人一般稱呼為幽閉神宮，你想怎麼叫都可以。”
“好，”塔爾點了頭，“多謝。”
梵蒂希爾伽的隔斷效果很好，直到塔爾順着萊恩的指引打開門，才從縫隙中聽到了死靈和沉眠交談的聲音。和塔爾想象中的雞飛狗跳不同，巨獅安靜地趴在厚實的絨毯上，而少女模樣的沉眠捧着一本書，半倚半躺在他柔軟的腹部，半睜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索納斯，”萊恩低聲道，“你猜對了，他先醒。”
“畢竟是你家的人，”死靈連頭都沒擡，“而且眠眠沒對他下太重的手。”
塔爾腳步一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稱呼。
“你們都已經分手很久了，需要這麼肉麻嗎？”萊恩無語，“我聽說你有新目标了，不用轉身對回頭草這麼溫情。”
死靈一愣：“我不記得我有新……”
“是嗎？”塔爾揚起嘴角靠在門邊，“虞影溯告訴我你曾經想追求淩晚殊，還向她表達過上床的意願，可惜她不喜歡你人形的樣子，更喜歡養貓。”
死靈發誓，他真的沒想到塔爾會知道這一茬，當時說要追求淩晚殊的時候分明隻有他們兩個當事人在場，他沒和任何人說過，難道是淩晚殊……淩晚殊把這個告訴虞影溯幹什麼？
沉眠緩慢地擡眼，她揚手讓書本化為灰燼，帶着淺色流光的掌心按住死靈肚子上的毛發，焦味之後留下一個秃了的手印。後者倒吸了一口冷氣，可惜身處封靈結界，連恢複法術都用不了，隻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被留了個掌印……不知為什麼，讓他想到了狗鍊。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為什麼分手了，”死靈閉上了眼睛，“我不想脫發過多。”
“閉嘴，髒東西，”沉眠瞥了他一眼，“憑你也配碰别人？”
死靈歎了口氣：“總要有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