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促的呼吸讓塔爾胸口發悶,過了很久才啞着聲問:“沒有收,還是收不走。”
死靈笑了一聲,閉口不言。
亞恩成了一座空城,遍地屍體。那座鐘樓在風漩消失之後堅持了幾分鐘,随着一陣吱啞作響,帶着最後一聲鐘鳴,将血肉和骸骨一同蓋在了地底。
“你該謝我,隻有這樣,你的愛人才能理所應當地離開這裡,混沌感受到我,就不會怪罪他的潰敗而歸,”死靈将阿楚背在背上,“以及還有一件事。”
塔爾看着他。
“我剛知道古代惡魔不能相殺,但我吃了奧蘭,所以被反噬了,”死靈看着他的眼睛,“這具身體會變得越來越虛弱,加上被刻印在靈魂上的詛咒,我活不了太久。我們之間的契約趁早解除吧,烙印的封印并非無解,一旦有意外發生……我不想你步你父母的後塵。”
“解除了留你在南邊為所欲為?”
死靈聳了聳肩,沒有否認。
“你沒能完全破除契約,”塔爾頓了頓,“我感覺得到。”
“剛才隻能算是短暫的突破,我們蘇醒的時候都會有這樣一個爆發期。一般而言,這樣的狀态可以持續很久,但因為各種原因,我隻有這一次,”死靈沒有否認,“那畢竟是烙印,很難對付的。”
坍塌的鐘樓揚起了難以消散的塵埃,塔爾壓抑着自己洶湧不止的情緒,過了很久,咬緊的牙關才有些許松動。他不能放死靈走,山脈以南已經有了一個混沌,一旦第二個古代惡魔掙脫了鎖鍊,即使性命危在旦夕也足以讓整片大陸生靈塗炭。
“不知不覺,你把自己變成了一道鎖,”死靈搭上他的肩,“鎖着我,鎖着你的愛人,鎖着你的兄長……我幫你背負了這些人的命,但你依舊覺得這些該算到自己身上。”
“和你有關嗎?”塔爾反問。
死靈想說覺得累,但話到了嘴邊卻吞了回去。他在塔爾腳下留了一道屏障,讓燃燒的火翼得以熄滅。
“我希望你活着,至少不要太早閉上眼睛,”死靈說,“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有羁絆的人,好好活下去。”
塔爾深吸了一口氣,半晌之後才從緊咬的的牙關中擠出一個字。
“滾。”
亞恩城駐地内一片死寂,很多人過了許久才緩過神,恍惚中還以為自己仍在夢中。虞影溯站在窗邊,指甲在火團爆燃的瞬間刺破了掌心的皮膚,幾乎絞斷指骨。
副指揮官必定連人帶魂灰飛煙滅,死靈的出現給了他放棄亞恩城最好的理由。《甘棠遺愛》的仿本抵達阿隆納,流言随着難民分散向帕帕羅爾嘉的各個角落,再找不到比現在更好的時機。
可他的心髒狂跳不止,似乎有一部分屬于自己的東西即将脫離,不安和焦慮讓他連思考都變得困難。
河對岸的羽畫杳無音信,亞恩城内不剩多少活人,那雙他最熟悉的火翼在閃爍過後也緩緩熄滅。
“指……指揮官,”房門被敲響,“我們……”
“後撤至阿隆納,把你們看到的如實上報,”虞影溯說,“那是死靈,對付不了。”
屋外衛兵前不久才知道古代惡魔究竟是什麼,乍一聽險些腿一軟。
“天亮之前集結,駐地西南方有一條密道,直通阿隆納,”虞影溯起身,“我去看看城内有沒有幸存者,密道及時毀掉,不用等我。”
他寫了一份書信,讓衛兵親自遞交克萊蒙,一眨眼就消失在屋内。
駐地外的混血種沒能發現他的蹤迹,亞恩城裡蒙上了一層薄霧,即使是初夏,潮濕的寒意也依舊能夠浸入骨髓。他沒能找到還帶着呼吸的人,滿城屍骸遍地,有些被開膛破肚,有些卻隻像是睡着了。
他找不到塔爾,翻遍了整座城也找不到半點蹤迹,唯一留下的隻有燕拾遞來的一張紙條。塔爾的字迹一如往常,隻寫了一句話——讓他離開這裡。
天要亮了。
虞影溯将紙張攥在掌心,找了城中最高的一處,望向對岸。卡什拉尼一切如常,或許是因為死靈的突然出現打斷了羽畫原本的計劃,她沒能找到對哈普蘭特下手的機會。封靈結界讓她失去了正面迎戰的能力,暫時撤退是最好的選擇。
而就在此刻,腳步聲悄然靠近。
虞影溯朝聲音源頭望去,看見了一個穿着駐軍服飾的人,步履蹒跚,扶着牆艱難地挪動着步伐。他身上沒有外傷,但直面沖擊留下的後遺症也同樣讓他失去了大半的行動能力。
“指揮……官?”那人皺着眉,“你……”
虞影溯給他開了一扇通向駐地的傳送門,問,“還有活着的嗎?”
那人沒有動,笑了一聲,反問:“你是故意讓我們來送死的吧?”
他的眼睛隐隐泛紅,周身的氣流波動絕非一個人類能夠擁有的。虞影溯沉默了半晌,深灰色的刀頃刻凝結,手起刀落,幹脆利落地收走了他的命。
“是,”他回答,“但不是這麼死。”
稀有混血種的數量太多,臨近清晨,多數人終于找回了行動的能力,朝着駐地的方向緩緩聚攏。死靈創造了一場篩選,用近千條人命拓出一條路……而虞影溯不想浪費。
“我說過,他會接受的,”屏障後的死靈低聲說,“發生過的已經無法改變,與其深陷其中,不如抓住機會向前走。”
塔爾看着虞影溯開啟了傳送門,将那些混血種一個接一個送往駐地。他或許察覺到了什麼,在自己也進入門中之前朝着半空望了一眼,視線穿過塔爾所在之處,落在了東邊太陽升起來的地方。
漫長的夜之後,晨曦降臨。
當天日出後,塔爾帶着阿楚抵達駐地外圍。深淵烈焰輕易燒毀了虞影溯留下的屏障,但進入駐地之後,内部早已空無一人。他們沿着足迹尋到了一處已經被炸毀的磚石洞窟,通往地下的秘密通道也被堵死。
虞影溯并未帶走亞恩城内所有的幸存者,其中一部分得到了燕拾的指示,藏在了暗處等待與大部隊彙合。邵凜草草校對了身份便盡數收歸,似乎并不在乎是否魚龍混雜。
正午時分,塔爾在總指揮的房間内找到了一張亞恩城的地圖,上面詳盡記錄了城防軍的攻防排布,城内密道與鐘塔之下地牢的交彙點,以及巡邏小隊的數量、時間和巡視路線。他讓阿楚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卻得到了并不一緻的答案。
“和這上面寫的不一樣,城防小隊一般就六個人,不是十個,”阿楚指着其中的一條路線,“這裡也不一樣,他們不是逆時針巡邏,亞恩城地形太複雜了,他們的路線也很複雜,沒有這麼簡單。”
塔爾頓了半晌,将地圖收了起來。那上面的筆迹屬于虞影溯,如果這些信息不屬于亞恩城,那或許會是他又一出移花接木的把戲。
“塔爾,我這邊差不多了,”邵凜出現在門口,“城裡的屍體都集中在河堤邊,我們打算燒了,但數量太龐大,可能需要你幫個忙。”
塔爾将圖紙收入戒指:“馬上來。”
望不見盡頭的屍山不過十多分鐘就消失在了火焰裡,飛灰被風揚起,最終落在了河水之中。塔爾站在堤岸邊的高牆上,盯了夜裡暗箭的源頭許久,沒能從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找到哈普蘭特的蹤迹。
燕拾不久前來信,說羽畫放棄了刺殺,選擇與森林中的達妮安卡彙合後直接前往羅萊斯,親自确認加利百特古堡内法陣的情況。死靈的突然出現打破了原本的計劃,血族大君不願意蹚這趟渾水。
三日後,亞恩城内開啟了修複工作。弗洛·蒙蒂爾和卡佩爾修抵達的同時也帶來了一部分原本定居在此的難民。混血種的出現讓整個帕帕羅爾嘉都惴惴不安,但幾天下來,有些人開始發現所謂的混血種就是從前就相熟,每一天都問候早的那些鄰裡,而他們之中,絕大部分都已經在天空樹下生活了很多很多年。
皇室口中曾導緻瘟疫的“災星”似乎和他們也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隻是更加強壯,掌握一些不尋常的本事。
相比之下,那日亞恩城中燒透天邊的火光才更令人恐懼。
弗洛接手了亞恩城中的事物,戰後修複和安置工作有卡佩爾修替他跑腿。而就在一切才堪堪走上正軌時,西部的春汛在初夏時分才姗姗來遲。
王國西部,百裡淵借暴雨帶來的漲潮暴力鎮壓了駐守騎士團,徹底掌控了蔺堰主城無令城,一舉切斷了西部所有供給線。他第一時間集結軍隊朝裴陵進發,目的顯而易見。
燕拾來信說昆德爾蘭還未離開封靈結界範圍,強降水不僅影響到了人類,也讓他難以掩蓋自己的行蹤,隻能在琳琅天城邊緣徘徊。塔爾讓燕拾立即調動混血種支援無令城,也僅僅得到一句“盡力而為”。
燕拾沒有明說,但他在法爾伽魯姆西側的爪牙并沒有那麼強壯。
“一旦開戰,魚散疏率領玉程山大軍夾擊裴陵,江蘭煙必定會讓自己的人返回填上這部分空缺。這些人可以交給藏身于交界處的修斯和秦侑戎,玉程山本就易守難攻,有魔族在更是難以突破。那最薄弱的地方……”塔爾将旗插在地圖上,“是涵山城。”
弗洛歎了口氣。
涵山城裡隻有江蘭煙一個人,她形單影隻,即使身懷絕學也不是異族的對手。
“最好的情況是讓江蘭煙和守在東樓的江衡延互換,同時借此機會調用一部分天星觀月樓的鸮,暗中保護,”卡佩爾修說,“但戰事蔓延的速度太快了,百裡淵直指裴陵日行千裡,他們不一定趕得上。”
“我可以,”塔爾說,“繞個路,再從涵山城轉道去月眠城。”
弗洛皺起眉:“你來得及?”
“我可以開一次傳送門,這不是問題,”死靈抱着手臂站在一邊,“但虞影溯還在阿隆納,一旦他察覺到你我離開,亞恩城就會面臨反撲。”
帕帕羅爾嘉原本的權力中心就在阿隆納,克萊蒙手下駐軍拼死也會守住這扇門。
“我同意,至少近期,古代惡魔的氣息不能消失,”卡佩爾修附和道,“否則……有些人可不好交差。”
他話說得委婉,塔爾卻聽出了另一層含義。
“我們短時間内湊不齊攻城需要的人數,現在去打阿隆納無異于飛蛾撲火,帕帕羅爾嘉的主城和亞恩不一樣,我們沒有地勢優勢,”沉默已久的邵凜說,“如果是守城,我有六成把握能把他們趕回去,但這樣的前提是……對方的軍隊裡沒有我的同類。”
塔爾抿着嘴,想也知道不可能。
“不是沒有辦法,塔爾,”死靈說,“但我需要你同意。”
塔爾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我也知道你的底線,”死靈回應道,“這一次你可以相信我。”
塔爾眉間緊鎖,一旁的弗洛連連搖頭想讓他拒絕,但始終不得回應。
“你怎麼想?”卡佩爾修問邵凜。
“我?我不在乎你們用什麼手段,如果屠殺阿隆納的居民能夠解決問題,我不反對,但必須有人來背這口黑鍋……比如這位古代惡魔,”邵凜望向塔爾,“你知道我們要什麼。”
塔爾望着他,半晌後又垂眸盯着地面。死靈頓了半晌,原本想說的話在嘴邊打了個轉,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他從那雙眼睛裡知道了答案。
“那阿隆納交給我,”塔爾低聲道,“我來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