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隆納距離亞恩并不遠,普通人也就兩天的腳程,跑得快些一天就能趕到。但這點距離對于如今的駐軍而言卻宛若天塹,這一頭是人間,另一方是地獄。
他們不願來地獄,但地獄裡的惡鬼卻會爬出溝壑,找到他們。
死靈的氣息起初降臨阿隆納時,城中百姓隻以為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霧。但霧氣逐漸變得厚重,視線受阻,口鼻間潮濕的空氣帶上陳舊腐朽的味道。
那是死亡的氣息。
巨獅站在佩勒高塔的屋檐上,先前被他收入口中的玻璃珠懸浮在半空,其中還未消失的亡魂叫嚣不止,不住撞擊着妄圖逃離。
“這場霧能持續多久?”塔爾問。
“這些亡魂能堅持一周,如果你想延長時間,阿隆納城内的亡魂也可以用,”死靈說,“但你知道的,用完就沒了,他們入不了輪回。”
一周時間足夠拖延到他抵達涵山城,死靈的傳送陣幾天内隻能開啟一次,一周過後,來自森林的支援也能夠抵達。
至少如此,他們面對阿隆納守軍和虞影溯也能有一戰之力。
“想要阿隆納在短期内動彈不得有更好的方法,你們甚至可以接機徹底占領這裡,”死靈直言,“我知道你不想過于激進惹怒混沌,但這樣,留給亞恩和東部的喘息時間就不止短短一周。”
塔爾沒有說話,他大緻能猜出死靈口中“更好的方法”究竟指什麼。可如果巨獅在這裡浪費過多的法力,抵達涵山城後他就必須更多依靠自己。但裴陵情況未知,如果混沌真的在制造新的結界穩定點,單靠他、靠百裡淵或者昆德爾蘭、以及人類與混血的援軍……有能力解決嗎?
“别擔心之後,區區一座小城,别太看不起我們這群古代惡魔,”死靈看出了他的顧慮,“你現在最想要什麼?”
他最想要什麼?
塔爾沉默片刻,問:“需要多久?”
燕拾幫助百裡淵解決了沿途的多數麻煩,如今裴陵已經開戰,玉程山前往支援,涵山城情況未知。江蘭煙敵不過納比拉爾,況且涵山城内本就魚龍混雜,誰也不知道屬于另一面的混血什麼時候會出手,情況不容樂觀。
“今天,”死靈知道他答應了,“日落之前。”
籠罩阿隆納的霧霭在短短幾分鐘内盡數散去,虞影溯站在窗邊,不出所料看見了佩勒高塔上的愛人。
他身後,克萊蒙·諾克惶惶不安,他不知道這兩尊大佛這次又準備做什麼,還沒來得及問,就被古代惡魔的名諱驚得傻在原地。
“看着吧,看看我們的對手是什麼樣的怪物,”虞影溯說,“畢竟死靈能做到的,混沌也不遑多讓。”
“你就讓……”克萊蒙欲言又止,“你們兩個到底——”
死靈的威壓對血族的影響遠比人類要大,或許作為曾經的主宰,他的出現本身就令人恐懼。塔爾沒有傳給他任何消息,燕拾對他們的計劃一無所知,如今能做的就隻剩下……相信他。
“克萊蒙,全城戒嚴,”虞影溯說,“召集全軍包圍死靈。”
無論他們的目的是什麼,這場火必須燒起來。
刀槍劍戟不過幾分鐘就包圍了佩勒高塔,帕帕羅爾嘉守衛軍中的精銳大多駐紮阿隆納,加上先前從亞恩後撤的城防軍,數千精銳将阿隆納的大街圍堵得水洩不通。房屋被征用,距離佩勒高塔百米範圍内的居民被緊急撤離,屋内屋外盡是寒光。
守将擡手示意弓箭手準備,但火焰卻在此時降臨。他們手中的武器盡數被溶解,掌心的皮膚被高溫燙得潰爛。那些從亞恩城後撤的守衛軍在看到塔爾的同一時刻不約而同地開始發抖,仿佛那一晚的死神再次降臨人間,索取這些漏網之魚的性命。
人類何其渺小,密密麻麻地占領了他身邊的大街小巷,卻連他們的皮毛都挨不到半分。
“不要輕舉妄動,”死靈的聲音回蕩全城,“我不介意把這裡變成下一個亞恩城。”
佩勒高塔距離指揮處的直線距離不足千米,克萊蒙站在屋頂,狂風帶着巨獅的聲音撲面而來。他或許能夠相信塔爾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但如今面對的是強大到無視封靈結界的古代惡魔,現下的主宰又是否仍舊還是記憶裡的那個半魔混血?
他不敢賭,也賭不起。
“閣下莅臨阿隆納有何貴幹?”他高聲問,“落月同盟是想宣戰嗎?”
死靈愣了一下,反應了片刻才想起來落月同盟是什麼。塔爾讓他不要否認,比起自立門戶,如今的狀況更适合找個“靠山”。
“人類不配讓我親自來宣戰,”死靈哂笑,“我隻是餓了,吃點東西。”
話音落下的同一刻,與先前如出一轍的大霧便懸浮半空,烏雲一般籠罩在阿隆納的城内。
第一聲重劍落地的悶響過後,金屬撞擊地面的聲音便持續不斷,不過幾秒的時間,全城衛兵仿佛在同一時間被抽走了魂魄,雙目無神地怔愣在原地。透明的絲線從他們的頭頂連接半空的烏雲,把他們變成了一令一動的提線人偶。
火舌沿着高塔外牆湧向地面,圓形沖擊波掃蕩全城,将觸及的一切武器盡數熔為鐵水,又迅速凝固成了磚石縫隙中的寒光。
克萊蒙渾身發冷,塔爾沒有半點要阻止的打算,而屋内的虞影溯又顯然是一副不打算插手的模樣。巨獅在數百米之外凝視着他,仿佛一場從天而降的浩劫,來審判掌權者。
“放心,隻要你的決定不出錯,”死靈步入半空,“他們就不會死。”
他擡起一隻前爪,同一時刻,城中所有士兵盡數轉向克萊蒙,高高舉起了他們的右手,指尖觸及頭頂那根透明的絲線。
“選吧,克萊蒙,”死靈低語,“一個亞恩城不足以讓我填飽肚子,那下一個……應該是阿隆納,還是卡什拉尼?”
克萊蒙的唇齒都在發顫,死靈并不打算催促他回應,卻在良久的等待中意外于塔爾的沉着。後者一言不發,隻是看着指揮處窗戶内的虞影溯,仿佛僅僅視線就能互通心思。
“塔爾,”死靈低聲道,“你想讓這片雲停留多久?”
“二十天。”
“那從今天開始,往後一個月,佩勒高塔将會成為遊魂的庇護所,讓虞影溯保護好這裡,城中人就能安然無恙,”死靈頓了頓,又問,“你是在等我主動解釋嗎?”
遠處的虞影溯揚起了嘴角,說了一句“放心”。塔爾深吸了一口氣,仰起頭望着頭頂的雲團,火焰順着地面緩緩升起。
“如果是我,就算知道自己活不久,也會想在死之前獲得自由,”塔爾說,“你不會放棄這個讨好我的機會。”
死靈笑了一聲,沒有否認。
“我也想知道克萊蒙的回答,”塔爾說,“看他……現在還站在誰那一邊。”
他們沒有等很久。
“我選阿隆納,”克萊蒙咬着牙,“替卡什拉尼的居民們……向你道一聲謝。”
塔爾從巨獅背上跳下,落地的瞬間,空中燃燒成絲線的火焰同一時間靜止。
“我答應塔爾,隻要你選對了就不會動城中人的性命,這裡也不會有人知道這是你的選擇,”死靈揚起嘴角,“你保護卡什拉尼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哈普蘭特欠你一個人情。”
克萊蒙的衣角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塔爾便扇動着火翼,從佩勒高塔直抵他眼前。上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了太久,克萊蒙隻記得他在角鬥場裡的模樣,卻不料那時候連殺個吸血鬼都要費勁的人如今已經有了掌控古代惡魔的能力。
“我們在譚城喝到過一瓶紅酒,寫着‘諾克酒莊——720年産于亞恩’,”塔爾說,“别忘了諾克家族屬于哪裡,芙蘭還在我們這裡。”
這是克萊蒙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水精靈泠茵姗姗來遲,她狂奔着跑向天台,二話不說發動了水刺,徑直朝向塔爾。可惜時過境遷,那一晚輕易就能傷到他的法術如今輕易就被火燒得一幹二淨,連痕迹都沒能留下。
塔爾的指尖點在克萊蒙的眉間,一縷灰煙飄散而出,朝着佩勒高塔而去。死靈收到了信号,籠罩城中的烏雲凝聚成漩渦,深淵烈焰帶着魂魄凝聚在高塔之上。
“我該相信自己當時的直覺,”泠茵咬牙切齒,“魔族——”
塔爾将失去意識的克萊蒙放倒在地,擡起頭問:“在琳琅天城的時候,凰笙為什麼不讓你進月光流畔?”
泠茵呼吸一滞。
“你父親為什麼會被殺,有人告訴過你嗎?”
泠茵渾身一個激靈,觸電似得低吼:“他是他,我和他沒有關系!”
“柏秋認為是你父親引發了精靈族和龍族的戰争,但也說那時候你還年幼,很多事都不知道,”塔爾看着她,“那現在呢?”
佩勒高塔的漩渦宛如一場海嘯,一場從天而降的浩劫。狂風成了庇護,發絲刀鋒一般打在臉頰邊,讓泠茵冷靜了半分。
“凰笙和柏秋願意接受你,但不會是無條件的。如果泠染曾經的所作所為有混沌的示意,那現在他死了,不被先知接受的你會是他的下一個人選,”塔爾後退半步,“克萊蒙幾天後就會醒,他知道聯絡我們的方法。你知道我……和她們,最想要什麼。”
扭曲的風聲回蕩在大街小巷,半空中的漩渦疾停,雲層之中忽閃過一道幽藍色的光,驟雨便嘩然而下。那仿佛是從天而降的一盆灰暗的水,沙漏一般将一切都傾倒給了佩勒高塔。城中士兵紛紛倒地不起,周遭平民哄鬧着逃離。
死靈不曾刻意散發威壓,但恐懼本就藏在每個人心底,輕而易舉就能喚醒。
塔爾從指揮處的樓頂一躍而下,片刻後回到了死靈身側。被收歸的生魂盡數進入佩勒高塔,死靈歎了口氣,似乎是累了。
“走吧,”他說,“門開在涵山城哪裡?”
塔爾并不了解涵山城,但依照虞影溯之前傳回的消息,城中似乎有一個琳琅天城地下暗道的入口。
但他還沒來得及問虞影溯,儲物戒裡就多了一張紙條——虞影溯給了他一個坐标。
“就這裡。”
死靈頓了頓:“你都不知道這是哪裡。”
“去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