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遇刺,禁軍都尉被殺,都并未影響到詩詞遊園會的如期舉行。相反,耶律洪基認定,夏人挑在這個時間行刺,正是欲圖用挑釁和恐吓破壞宋遼的文化交流。為了挫敗夏人的陰謀,彰顯大遼的膽魄,他說服了耶律宗真,讓詩詞會照常舉行,而且自己還将親自到場為文人們助興。
這次詩詞會邀請了宋遼幾百名學子及家室。這些學子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有的在地方已經小有名氣,但大多還未考取功名。耶律洪基把他們邀請來,為的是讓他們以文會友,創作佳句,更期望能借此為大遼招攬人才。至于這遊園會的形式,則是模仿的大宋上元燈節,皇城裡無論是在禦花園還是在瓦舍勾肆都設置了不同的項目,持有請柬的人都可以參加,隻不過參加的方式不是猜燈謎,投壺,或者行酒令,而是吟詩填詞作對。每一處也會有侍官把這些文人的作品記錄下來,以便之後載入大遼的典籍。
卯時剛過,皇城大門開啟,受邀的學子和南城看熱鬧的百姓們魚貫而入。米禽牧北和七齋幾人自然也混在了裡面。米禽牧北和王寬扮成攜妻同遊的好友,元仲辛則一身書童打扮,背着一個書箧,不情不願地跟在後面。大概除了王寬,其他人對那些文绉绉的遊園項目都沒有太大興趣,特别是元仲辛。扮成書童也好,他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緊盯着米禽牧北,同時注意是否有人接近小景。
遊園伊始,受邀的學子及家眷都被請到禦花園的一處觀景台前,說是太子會到場向大家緻意。既然能夠近距離圍觀大遼太子,幾個人一合計,就把僞造的請柬拿出來,蒙混過關,也跟了進去。他們敏銳地注意到,此地到處站着一些穿着普通卻舉止謹慎的人,顯然都是保護太子的暗衛。畢竟剛剛發生過刺殺事件,自然是要加強防備。
他們在觀景台前溜達的一會兒,沒等到耶律洪基出來,卻見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手裡抱着一個跟她差不多高的琵琶,在一群婢女侍衛的簇擁下來到了台頂的涼亭裡。
她一出現,人群中便開始議論紛紛。
“這小姑娘是誰啊?”有人問道。
“這可是個了不得的小祖宗。”遼人中有人答道,“她是當今皇太後的親侄女蕭觀音,是個小才女。别看她年紀小,卻精通音律,彈得一手好琵琶,吟詞唱曲信手拈來。”
“她可是蕭家的掌上明珠,還跟太子關系極好,說不定就是未來的太子妃了。”有人小聲跟話道。
幾人望向蕭觀音,隻見她斜坐在涼亭一側,懷抱琵琶,開始彈唱起來。
少女纖細白嫩的手指在琴弦上靈巧地彈撥,嘈嘈切切,宛如碎玉珍珠串在金絲銀線上彈跳碰撞。她的嗓音稚嫩清脆,卻飽含超出童真的情感,時而輕快高揚,時而幽怨低吟。她粉撲撲的小臉上閃動着一雙清澈無比的眸子,盈盈秋水,澹澹生波,随着唱詞不斷流露出應景的神色。
她唱的都是當代宋遼一些名家的詞作,博得一陣又一陣喝彩。這時,人群中有人起哄,拿出一首抄在絹布上的詞遞給她,要她彈唱。小姑娘拿起詞默讀了片刻,露出天真的笑容,欣然答應,悠揚地唱了起來。
“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折,莺憐枝嫩不勝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閑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
這首詞含蓄婉約,似是在描寫早春新綠的景緻,經過小女孩童稚的嗓音一唱,别有一番青澀動人,讓人沉醉不已。
可是王寬卻皺起眉心輕輕搖了搖頭。
“這首《望江南》,是你們大宋的大才子歐陽修的名作吧?”米禽牧北若有所思地問王寬,口氣卻帶着些諷刺。
王寬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見一旁人頭攢動,原來是耶律洪基駕到了。
衆人恭敬地讓開一條道,耶律洪基徑直走上涼亭,卻厲聲命令道:“别唱了!”
“太子哥哥!”還沉浸在詞曲裡的蕭觀音被吓了一跳,抱着琵琶不知所措地站起來。
“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唱豔詞,簡直傷風敗俗!”耶律洪基訓斥道。
蕭觀音像隻受到驚吓的小兔子,一動也不敢動,晶瑩的淚珠在紅通通的眼睛裡直打轉。
耶律洪基見四周的學子們都噤若寒蟬地看着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失态,便壓住火氣對蕭觀音道:“你先回去吧。”
小姑娘這才緊抱着琵琶,顫抖着嬌小的身軀,在婢女的環護下趕緊離開了。
“這太子怎麼會這樣生氣啊?”小景看着蕭觀音可憐的背影,在王寬身邊小聲問道。
“這首詞确實是歐陽修所做。”王寬解釋道,“就在去年,有人狀告歐陽修與他的繼外甥女私通,就拿出這首詞作為佐證,說歐陽修在對方還是幼女的時候就看上了人家。雖然後來并未找到私通的确鑿罪證,但歐陽修也遭到彈劾被貶出京,而這首詞也成了所謂的豔詞。”
“耶律洪基一定是覺得有人在故意影射自己,所以面子上挂不住。”米禽牧北輕蔑地一笑。
“可即便如此,他也應該找慫恿蕭姑娘的人算賬,而不是拿一個小女孩出氣啊。蕭姑娘還那麼小,她怎麼可能懂得這詞裡的深意?”小景打抱不平道。
“我看啊,這大遼太子也學得跟大宋男人一樣,色厲内荏,隻會拿女人出氣。蕭姑娘以後就算做了太子妃,大概日子也不會好過。”米禽牧北搶在王寬前面對小景說道,完全不顧眼前就站着兩個大宋男人。
王寬不想與他争辯,就當什麼都沒聽見。元仲辛也沒回話,隻是狠狠瞥了他一眼,在心裡記下一筆賬。
“可大宋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說的那樣。我們七齋的就都不一樣。”隻有小景在認真地反駁。
耶律洪基這時開始向衆人緻辭,不外乎就是一些仰慕大宋文化,期盼宋遼交好,歡迎大宋才子到大遼效力的客套話。之後他又對學子們噓寒問暖了一番,做盡親民的姿态,這才告辭離去。
人群漸漸散去,不遠處兩個書生的對話飄到了七齋這邊。
“詩文大會本是文人學士的盛會,卻讓一個皇家小丫頭抛頭露臉賣唱,還唱豔詞,簡直有辱斯文!”其中高個的說道。
“蠻夷永遠都是蠻夷。學了這麼久的漢學儒術,不過就是附庸風雅、東施效颦,一點精髓都沒學到!”另一個矮一點的附和道。
“非但如此,他們還反過來敗壞我們大宋的民風!現在開封女子中流行怪異的契丹服飾,有的女子跟着學騎馬射箭,還有女子相撲這種不堪入目的低俗娛樂!長此以往,隻怕大宋世風日下,會愈發堕落不堪啊!”
“哼,我也覺得大遼居心叵測。這次邀請大宋學子,居然是帶家室一起邀請!讓大宋女子千裡迢迢來到異國男子面前抛頭露面,成何體統!女子就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深閨裡相夫教子,豈可随便獻媚于他人!”
這些話傳到了趙簡的耳朵裡,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甩起衣袖就朝那兩個書生走了過去。
她來到兩人跟前,利落地拱手一行禮,直言道:“方才偶然間聽到兩位兄台議論大宋女子,在下實在不敢苟同。”
兩個書生一愣,竟被趙簡這陣勢驚得有些畏縮。雖然趙簡身穿素雅的羅裙,面帶柔和的妝容,但她往兩人眼前一站,分明就是他們口中喜穿契丹服飾,學習騎馬射箭,愛看女子相撲,還千裡迢迢跑到異國來抛頭露面的大宋失德婦女活生生的實例。他們駭異地看着趙簡,仿佛她臉上就寫着“禮崩樂壞”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