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個的書生定了定神,端着讀書人的架子說道:“這位……夫人,請慎言慎行,莫失了婦德。”
“我倒想問問,何謂婦德?”趙簡反問道,“我們女子穿什麼,學什麼,玩什麼,到什麼地方去,哪一點礙着你們了?既然你們講孔孟之道,那好,孔子說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你們男子都不願被這些規矩束縛,憑什麼強加給女子?”
“男子自有男子的規矩。男子須得勤學苦讀,光耀門楣,效忠社稷。女子做不到這些,又怎可與男子相提并論?”矮個書生回道。
“是女子做不到,還是不讓女子做?”趙簡憤然道,“明明是這世道不給女子留出路,卻又以此為由貶低女子,讓我們隻能依附于男子,事事順從,處處受制,一輩子都被套上枷鎖!”
高個書生也有些沉不住氣了,提高嗓音說道:“萬物合一,皆應理而生。天乾地坤,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這就是天理!陰陽調順,便可保國安民;若是陰陽颠倒,綱常紊亂,便是家國不幸,必遭天譴!”
趙簡毫不示弱,立即反駁道:“陰陽乾坤,從來沒有尊卑之分。陰陽相生,應時而變,這才有了萬物。敢問二位,大唐盛世,萬國來朝,那時的國力是否強于大宋數倍?為何唐朝的女子可以随意穿着打扮,抛頭露面,騎射狩獵,甚至可以自立門戶,入朝為官,更别說還出了女帝武則天,而大宋卻要用打壓女子的方式興國安邦呢?”
“哼,大唐衰亡,正在于女子失德!正是因為牝雞司晨,女人禍亂朝綱,朝中才有那麼多外戚專權,民間才會糜爛堕落,戰禍叢生。我們大宋正是要以此為戒!”
趙簡不屑地一笑,“專權的外戚都是男人,安史之亂、黃巢起義,挑起這些禍亂的也是男人。國家不幸,就把罪責都推到女人身上,這就是你們這些大丈夫的擔當嗎?”
兩個書生被問得有些氣急敗壞,隻能小聲罵道:“好個潑婦……”
“精彩,真是太精彩了!”這時,米禽牧北從趙簡身後走了過來,忍不住用折扇擊掌稱快。
兩書生見一男子過來,頓覺有了轉機,便對米禽牧北道:“敢問這位兄台,此女子可是尊夫人?”
“正是在下的娘子。”米禽牧北欣然道。
高個書生立刻迎上前去,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仁兄啊,我兄弟二人并非要對尊夫人不敬,隻是剛才仁兄想必都聽到了,尊夫人的言辭,太過偏頗,實在有違婦德。仁兄若不嚴加管教,怕是要家風敗壞,夫綱不振啊。”
“哦?聽起來很嚴重啊。”米禽牧北一把捏開折扇,悠悠地晃了兩下,“在下鬥膽請教二位,當如何振夫綱呢?”
趙簡不屑看了兩個書生一眼,又面帶威脅地望向米禽牧北。米禽牧北故作怯懦,陪了一個笑臉。
二人見狀,不禁搖搖頭,争相說道:“仁兄也是讀書人,想必熟知三綱五常之理。自古以來夫為妻綱。夫不禦婦,則威儀廢缺;婦不事夫,則義理堕阙。仁兄攜妻遠遊,露色于人前,此不妥之一;放任妻子與人争辯,逞口舌之利,此不妥之二;妻子縱恣,仁兄卻示弱,以緻陰盛陽衰,此不妥之三。小生不才,竊以為當讓尊夫人熟讀《女誡》,謹記男女尊卑有别,女子以夫為天,勤修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方可扭轉乾坤,重振夫綱啊。”
《女誡》?當初趙簡招親文試,出的題目之一,就是解析《女誡》中的夫婦之道。米禽牧北洋洋灑灑把《女誡》批得個體無完膚,深得趙簡之心。現在這兩個書生提起這篇文章,倒突然讓趙簡想起此事。她與米禽牧北對視一眼,兩人竟默契地啞然一笑。
二書生見自己誠心規勸,卻隻收得如此兒戲的态度,便有些懊惱,危言道:“兄台這般自輕自賤,不顧男子的威儀,實在有損文人學士的體面,有辱大宋男兒的尊嚴!”
米禽牧北啪地收起折扇,眉梢一挑,“這大宋男兒的尊嚴,是指被遼國太後蕭燕燕逼迫簽訂進貢歲币的澶淵之盟,還是指被夏國的麻魁女兵吓得丢盔棄甲,望風而逃啊?”
“你你你……你作為大宋男子,為什麼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兩人頓時怒氣叢生。
“大宋男子長威風的方式,就是把在他國女人那兒受的氣撒到本國女子身上,自己孱弱無能便要壓迫其他弱小來找回尊嚴嗎?”
米禽牧北犀利的嘲諷,聽得趙簡心緒翻騰,眼眶竟有些濕潤。連元仲辛都悄悄湊上來,破天荒地贊了一句:“這話太妙了,我都忍不住想鼓掌。”
他們的争論引來了不少人圍觀,還陸續有人參與進來,各抒己見,一時間議論紛紛,吵得不可開交。
眼見場面越來越熱鬧,王寬站出來打圓場道:“諸位都是求學之人,這些理法教條,都隻是學問之争,切勿傷了和氣。”
他見那兩名書生還十分氣惱的樣子,便自報家門道:“在下王佑石,撫州人士。這位丁二兄弟是我的同學。方才他言辭中多有得罪之處,在下替他道歉,還望二位仁兄海涵。”
兩人也是不願多惹是非的儒生,見對方有人給台階下,倒也願意息事甯人。
“王兄客氣了。我們兄弟二人也非锱铢必較之人,此番争論,就此打住吧。隻是這位丁兄,開口閉口貶損我大宋男子,實在不配為宋人!”
“二位批評得是,在下自當勸誡。”王寬恭敬地回道,“對了,還未請教二位尊姓大名。”
高個書生回道:“在下姓程名颢,洛陽人士。這位是我的弟弟,程頤。”
王寬又跟他們寒暄了一陣,聊了些閑話,衆人終于散去了。
元仲辛卻顯得意猶未盡。連他自己都詫異,這一次他居然會由衷地為米禽牧北的話叫好,甚至對王寬和稀泥的态度有些不滿。這也是他第一次聽到趙簡如此尖刻地說出她對大宋女子處境的态度。他以前并未認真思考過這些問題,隻是因為喜歡趙簡才漸漸接受她的想法,願意陪她去追求自己獨特的人生。可方才米禽牧北說出那句話時,他想到的不隻是趙簡,還有元家那些滿口倫理道德的氏族大夫們曾經如何虐待他娘,京城裡那些紙上談兵的文官們又是如何輕視诋毀在前方浴血奮戰的大哥。
沒想到來自敵國仇人的一句嘲諷,竟道出了大宋最根本的症結所在。
雖然心有戚戚,元仲辛卻不願讓米禽牧北看出自己的想法,隻是對王寬說道:“你幹嘛要幫那兩個書生說話?我就最看不慣這些道貌岸然的所謂讀書人……當然,”他擡起手敲了敲王寬的肩,“你除外。”
王寬斜眼看了看他,對趙簡和米禽牧北解釋道:“其實,我也很贊同你們的話。隻是我們身份特殊,不宜太過高調。”
“是我太沖動了。”平靜下來的趙簡歎了口氣,“我就不該搭理他們的。”
“你沒有錯。”米禽牧北卻說道,“如果你不反駁,他們恐怕隻會更加固執地以為自己真的掌握天理了。隻是看這個樣子,他們也不見得會改變想法。要是大宋朝堂被越來越多這等迂腐保守之人把持,對你們女子來說,恐怕隻會更加暗無天日啊。”
米禽牧北意味深長地看着趙簡。趙簡知道他此言的深意。她沒有回話,隻是擡起頭,默默地看向遠方,眼眸中深埋着一絲憂慮和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