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引秀和聞言,窘迫地看了山鸮一眼,“誰要跟他天天見面啊?”
山鸮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憨憨地笑了笑。
寶引秀和又連忙說道:“屬下還要準備明日的行程。閣主要沒别的事,屬下就先告退了。”
米禽牧北點點頭,“去吧。我還有事單獨跟山鸮談。”
“是。”寶引秀和偷偷沖山鸮眨了眨眼,轉過身抿住嘴唇,抱緊狐裘一路疾走出了門。
米禽牧北望着重新關上的房門,不禁垂下眼簾,目光中添卻幾分落寞。山鸮關切地看向他,他卻不等山鸮開口便問道:“邠州那邊近況如何?”
山鸮會意,回道:“閣主放心,明威郡主那裡一切都好。”
他從一旁的書櫃裡取出一冊寫得密密麻麻的手記交給米禽牧北。這是由他親自彙總的邠州月報,上面事無巨細地記錄着他們能打探到的一切關于趙簡、木蘭書院和邠州的消息。米禽牧北要他每個月都向自己彙報一次。
“小郡主六歲生辰?”米禽牧北一邊翻閱,一邊若有所思地問道。
“對,就是前幾天的事。”山鸮應道,“他們倒沒有大張旗鼓地操辦,隻是在木蘭書院為她慶祝了一下。”
“時間過得真快啊……”米禽牧北悠悠歎道,“阿簡的女兒都六歲了。”
她大概快要完全忘掉我了吧。
收回短暫的思緒,他繼續往下看,卻發現篇末寫道:“部分夏國百姓侵耕邠州城外近二百裡閑置宋地,據調查,他們皆受沒藏訛龐指使,收成亦歸沒藏所有。大宋方面尚未做出反應。”
“沒藏訛龐侵耕宋地?”米禽牧北不屑地嗤鼻,“真是貪得無厭。”
他雖然一直慫恿沒藏訛龐騷擾大宋邊境,卻刻意以兵強将勇為由,讓沒藏訛龐避開邠州。沒藏訛龐倒也聽話,并未對邠州出兵,可沒想到他還是觊觎邠州城外那片沃土,竟用這種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暗中為自己牟取私利。
“閣主,這事我們要管嗎?”山鸮問道。
米禽牧北輕哼一聲,“沒藏訛龐在暗中做這勾當,恐怕連沒藏黑雲都不知情。我們不必插手,隻需要把背後指使之人悄悄透露給大宋,便有一場好戲可以看。”
“屬下知道該怎麼做了。”山鸮點頭答道。
***
一縷晨曦淡淡抹在東方,遠處傳來雞鳴,沉睡中的小院被石門滑動的聲音吵醒,米禽牧北提着紗燈從石門走出假山。他剛從賀蘭山回到将軍府這間秘密庭院,仍是竹間閣主黑紗袍金面具的打扮。
他徑直穿過院落,走向那間狹窄的小屋。這裡的一草一木他都無比熟悉,隻是他再也無心欣賞院中的景緻,更無暇打理。石闆路鋪滿了厚厚的落葉,一步步踩上去嘎吱作響。
他推門進入密室,走到窗邊的茶桌前坐下,将紗燈吹滅放在桌上。屋外漸漸亮起的晨光漫延進來,他對着銅鏡摘下金色面具,朝鏡中默默端詳。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再摘下面具。這間密室,如今大概是他敢露出真容的唯一處所。
盡管光線暗弱,依然可以看清那張臉的輪廓。曾經溫潤俊朗的少年面龐已被磨砺出更多棱角,如刀削般清癯,常年不見光照的皮膚細膩如凝脂,卻毫無血色,白得像冰冷的秋霜。
面如死灰,半人半鬼——這便是面具下的那張臉,這便是他真正的模樣。
他無奈地一笑,站起身脫去黑袍,取下發簪摘掉金冠,任由自己披頭散發衣冠不整,挪步走到正對房門的東牆前。此處已不見那套黃金铠甲,取而代之的,是站在蓮花台上一人高的銅像——正是他偷天換日從涼州運回來的甯令哥的塑像。那幅“甯為危境虎噬,不為溝中狐食”的題字還挂在它身後左側的牆上。
“殿下,牧北又來看你了。”
他點了三根香插入蓮花台前的香壇中,低下身正欲跪拜,卻突然像被卸了渾身骨頭一樣,撲通癱倒在銅像腳下。
“呃啊……”熟悉的劇痛又從胸口傳來,他咬緊牙關蜷縮成一團,拼盡力氣從懷裡掏出藥瓶。藥丸被顫抖的手倒灑了一地,他也顧不上那麼多,胡亂塞了一粒在嘴裡。
過了好一陣疼痛才漸漸消退。他仍然跪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氣,後背不斷起伏抽動。他緩緩擡起頭,淩亂的發絲裹着冷汗粘在臉頰兩側,通紅的雙眼無力地半睜開,滿是痛楚凄涼。
“呵呵……”他慘淡地笑起來,“對不住啊殿下,又讓你看到了我這狼狽樣。大概是昨夜在山裡呆太久遭寒氣侵蝕,我又忘了吃藥。沒想到這痛症發作起來……越來越沒個譜了……呵呵……”
這些年來,他從未遵從玄澤的囑咐靜心調養,按理說他最多隻能撐三五年。好在他花了不少功夫鑽研醫書藥典,改良玄澤的藥方,自己配出了延緩毒發的藥丸。隻是,這藥需得每日按時服用,一旦停藥,毒性很快便會反噬。而長期服用此藥的後果,便是如今這副面色蒼白,消瘦憔悴,行将就木的模樣。
正因為如此,他再也無法在人前摘下面具,哪怕是山鸮、寶引秀和這些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人。他豈能讓他們看到,他們曾經萬夫莫敵的将軍,如今雄心勃勃統領複仇大業的閣主,其實是個毒入骨髓,病痛纏身,虛弱得隻能靠藥物苟延殘喘的将死之人?
“也不知道我這病體殘軀還能撐多久……”他掙紮着向前爬行兩步,扶着蓮花台支起上身,伸手撫摸甯令哥的衣擺,“殿下一定要保佑我,讓我堅持到大仇得報的那一天。”他費力地擡起頭,仰望着甯令哥的面容,眼中燃起一團炙熱的火,“殿下是不是在奇怪,我過了這麼多年為什麼還不報仇,還在等什麼?其實我想要沒藏兄妹的狗命已經易如反掌。但他們的命太賤,光殺他們還不夠,遠遠不夠!我要他們的罪行大白于天下,我要他們在史書上遺臭萬年,我還要……要沒藏全族都給殿下陪葬!”他的眼神越來越熾烈,越來越瘋狂,“殿下,幫幫我!我知道,你一定能幫我的,對不對?我隻要活到那一天,到那一天就足夠了,一天也不用多。等我了卻此事,就會去見你。到時候,我們再把酒言歡,做一對……無憂無慮的兄弟,再也不分開……”
他整個人靠上去,緊緊抱住甯令哥的裙袍,癡狂地笑起來。眼淚如潮水般湧出,在銅像上灑下晶瑩的斑斑點點。甯令哥的目光依舊平和地投向遠方,可那幽深的眼眶似乎也變得濕潤,被屋外漸漸湧起的漫天朝霞染上一抹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