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公證處的路上,李衛東開車,常銘坐副駕駛,獨享後座的施宇又生幺蛾子:“回家。”
常銘手中的合同多了幾道皺褶,李衛東趕緊道:“施總,公證處和施家不是一個方向,要不然先去了公證處再回?”
施宇難得解釋道:“我需要回去取東西。”
“是。”李衛東再次替人道歉:“不好意思,常律師,可能要耽誤您一點時間,我們繞一下。”
常銘上了這車就做好迎接萬難的心理準備,應道:“沒事。”
車經過一家便利店,施宇又道:“停車,我渴了,下去買瓶水來。”
李衛東也不敢說“車裡有水”這種話,誰知道這祖宗又要幹什麼,隻好靠邊停車。李衛東問道:“施總,您要喝什麼水?”
“水。”施宇吐出一個字,随後大發慈悲補充道:“六毛錢一瓶的,買不到你就不用回來了。”
李衛東原地抓瞎,維持禮數周到地問常銘:“常律師,您要喝什麼嗎?”
常銘舉了下手中水:“我有,不用了,謝謝。”
李衛東一看見他手中廉價的塑料瓶就知道了,頓時又無語又好笑,朝常銘偷偷點頭表示感謝,下車往便利店跑去。
車裡隻剩下兩個人,安靜到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常銘看了眼從一家便利店跑向另一家便利店的李衛東,歎了口氣,道:“你讨厭我,折騰他做什麼?”
“我讨厭您?常律師您折煞我了。您可是連廣善集團都看不上眼,從不接非訴業務的常律師,我有什麼資格讨厭您。”施宇看向抱着一箱純淨水跑來的李衛東,冷笑道:“至于我的助理,我付他千萬年薪,他付我任勞任怨,這不是您最熟悉的買賣嗎?”
常銘以為做好了心理準備就可以應對一切,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承受痛的能力。他悄悄地掐住了左手腕。後座的施宇收回視線時又看見了,這已經是常銘第二次碰那隻扭傷的手腕,看他的反應并不像刻意自殘,更像多年形成的習慣。施宇想起那年低頭看見的掐痕,盯着那隻手腕的目光沉了沉。
李衛東抱着水到了車邊,施宇放下窗,李衛東問道:“施總,這箱水給您放後座?”
“嗯。”施宇心不在焉地應道。
李衛東知道他問對了,連忙打開後座門放進去,順便取出一瓶遞給施宇。施宇喝了一口,沒再說什麼,他看見常銘松開了手腕,眉心也跟着舒展開來。
車重新發動後施宇安靜了許多,李衛東從後視鏡往後看了兩眼,發現施宇隻是盯着副駕駛的方向發呆。終于,車駛到前門時,施宇才再次讓停了車。
李衛東看見一旁的玩具店,問道:“要買玩具嗎?”
施宇應了一聲,道:“買個撥浪鼓。”
李衛東眼珠子一轉,解開安全帶故意道:“您時刻挂念着寶寶,夫人一定很高興。”
扔下一個雷,李衛東就跑了。常銘聽後渾身一僵,什麼習慣都忘了。反而是施宇先一步握住了他的左胳膊,胡亂道:“我買來自己玩。”
常銘被他的大動靜吓一跳,“嘭”的一聲手肘怼上了施宇的臉。回過頭就發現施宇雙手捂着臉,蜷縮在椅子上,看上去疼極了。常銘立馬慌了,趕緊下車拉開後座車門,急急忙忙踩上去,壓根沒注意腳前礦泉水,小腿骨直接被絆住,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往前砸去。施宇的身體比眼睛腦子都反應迅速,張開手的瞬間接了個滿懷。
兩個人都愣住了,導緻這個擁抱持續了九秒之久,久到施宇想起了多年前渝城街頭的那個擁抱,他鬼迷心竅地捏了捏常銘耳垂,小聲安撫道:“不怕不怕。”
常銘的眼淚又跑到了意志前面,他不敢眨眼睛,拼了命地往回收。
“玩具是買給我外甥的,兩家最近在給他籌辦滿月宴,所以施魅帶他回來了。”施宇溫柔地解釋給常銘聽。
常銘把眼淚收完了,他撐着上身離開了施宇的懷抱,冷靜地問道:“剛才打着哪兒了?”
施宇慢吞吞地收回手,往左偏過頭道:“哪兒沒打着。”
常銘握緊手心,忍了忍還是沒忍住,上手掰過了施宇的臉,看見了他明顯紅了的左眼,急地問道:“疼感如何?視力有沒有變模糊?”
施宇終于在他臉上看見了别的表情,莫名有些高興,嘴角上揚了都沒察覺,說話也開始不過腦子:“我沒事,這點撞擊算什麼,當年登K……”
腦子緊急上線,施宇連忙刹車:“總之,不養不疼,視力正常,你放心,不會找你索賠。”
常銘見他還有心情耍口舌,松開了他的臉。熟門熟路地從副駕駛取出一塊新毛巾,重新擰開一瓶水正要倒在毛巾上時,施宇在後面喊道:“哎哎哎,這是我要喝的水,你不能作他用。”
常銘回頭白了他一眼:“我等下給你六毛錢。”
施宇又拿喬:“我不要錢,就要水,要一模一樣的水。”
常銘的水已經倒出半瓶,他擰着冰得手疼的毛巾,輕聲道:“覆水難收,收回來也不可能一模一樣,您難道不懂?”
施宇的小表情淡去:“我當然懂,我是怕你不懂。”
常銘的手像被凍住了,他把毛巾放在了那箱水上,關上了後座的門,沒回副駕駛。施宇的臉也像被冷空氣凝結出了一層霜,沒碰那條毛巾。
李衛東回來,見常銘在路邊站着,問道:“常律師,怎麼不在車上等?外頭多冷啊!”
常銘搖頭:“麻煩您載施總回家,我就在這邊等你們。”
李衛東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該說啥,常銘确實不太适合去施家:“那行,您可以去玩具店裡等會兒,我出來之前給您發信息。”
“謝謝。”常銘說了,卻依然沒動。
李衛東多少也了解常銘的脾氣,不再勸說。坐上駕駛座把手中玩具遞給施宇:“不好意思,少爺,那家玩具店沒有撥浪鼓。我記得外甥小少爺喜歡顔色多的,我就買了這個風車,還需要再去買點别的嗎?”
施宇看了眼路邊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的楊樹:“這個就挺好,走吧。”
“好的。”李衛東開着車,看了眼後視鏡,一點也不突兀地閑聊道:“天真冷,今天好像是大雪。”
施宇擡頭看了眼灰蒙蒙的天,李衛東還在聊:“天氣預報說今天将迎來入冬第一場大雪,我上午還不信,那麼大太陽哪像要下雪的樣子。結果這一眨眼功夫雲層就厚了起來,估計一時半刻雪也該下下來了。”
施宇的眉毛果然皺了皺,眼神也有意無意地往後視鏡瞟,李衛東見鋪墊得差不多,提及敏感人物:“常同學也沒穿個羽絨服,就這樣站路邊回頭再凍感冒了。”
施宇看了眼李衛東,問道:“你想說什麼?”
李衛東小心試探:“我那有件舊羽絨服,一會兒能不能帶給常同學?”
施宇扭過頭:“想帶就帶,這是你的私事沒必要問我。”
“行。”李衛東沒敢松懈,因為更要命的在後頭。
但他看見施宇拿起那塊濕毛巾敷了敷眼睛,突然又覺得他的小命可能比想象中安全。
車開得很快,直接停在了家門口,兩人下車後各奔各的房間,施宇把風車放下也沒跟家人多寒暄,取了東西就回了車内。反倒李衛東比他慢了些,等了大約三分鐘李衛東才拎着一個有些眼熟的黑色紙袋過來。等他走近後,施宇徹底認了出來。
那一瞬間的眼神,吓得李衛東不敢上前。但到了這步,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李衛東決定為他下半生的職場幸福賭一把,硬着頭皮坐上駕駛座。
施宇握緊了手中物件,他想:如果常銘重新穿上這件羽絨服,他手中這些就不拿出了。
但常銘不愧是師父,心比他狠多了。
李衛東将那件白色羽絨服遞給常銘時,他臉上的冷漠一絲都沒有崩裂,就像看一件陌生衣服一樣,推還給李衛東,還假模假式地說:“謝謝您的好意,但是我工作穿白色不方便,容易弄髒,到時候洗不幹淨我賠不起您一件一模一樣的。”
施宇臉一沉,李衛東不斷向常銘眨眼睛使眼色,希望他能救自己狗命,急道:“常同學,這就是路邊撿的一件舊衣服,我也不穿,您就當替我解決一份負擔。”
常銘看着衣服上的紅色小像,用凍得發青的手推回去:“謝謝,但我不冷。”
“常同學……”李衛東哭喪着臉喊道。
“行了。”施宇冷聲道:“一件垃圾,扔了就是。”
李衛東噤聲,老實坐回駕駛座,決定曲線救國:“常律師,這暫時放您那邊一下,我拿着影響駕駛安全?”
常銘還沒說話,後方傳來怒吼:“我讓你扔了沒聽見嗎?”
李衛東小聲抱怨:“這路邊也沒個舊衣物回收箱。”
常銘道:“給我吧。”
“謝謝。”李衛東旗開得勝,雖然勝利的果實夾生。
李衛東安心當起司機,常銘沉默地抱着紙袋。突然,後方像扔垃圾一樣扔進兩樣物品,常銘疑惑回頭,施宇怒目看着他,說了兩個字:“還你。”
常銘低頭,看見了他六年前在威爾瑪酒店遺失的手機,還有……
他送給施宇的泥塑超人。
就算是它,也沒能讓常銘的目光為之停留,他簡短地“嗯”了一聲,就繼續看向前方的路況。
隻是抱着紙袋的兩隻手,慢慢地合攏,右手攏住左手,停在手腕的位置,死死掐住了。
施宇的目光暗了暗,他十指交錯着互相壓制,忍着不去管,卻無法不去看。
他總算得償所願地擺高了姿态,但發現自己早就卑微到了塵埃。
隻是冰山上小小的一個裂痕,他就恨不得粉身碎骨地擠進去。
他無藥可救了。
常銘掐了一路手腕,施宇夾了一路手指。下車時,常銘用衣袖擋住了手腕,施宇雙手插進了褲兜,身後跟倆保镖,像一位莅臨檢查的老幹部,走進了公證處,吓得裡面工作人員噤若寒蟬。
直到兩人坐到群衆的位置,掏出相關材料,大家才相信他們是來辦事的。對着兩張嚴肅的面孔,公證員辦事效率提高了不少,很快就到最後的确認筆錄環節。
“常銘先生,請問您願意将屬于您的海心區京大路122号909室房産無償贈與施宇先生嗎?”公證員問道。
“我願意。”常銘道。
公證員看向施宇:“施宇先生,請問您願意接受常銘先生的無償贈與嗎?”
施宇總覺得這對話有些怪異,他本來沒那麼想要回這房子,但就在常銘說了“我願意”之後,他也不由自主地說出了這三個字:“我願意。”
“好,現在我宣布,您二人之間的贈與關系正式确定。”
施宇聽着有些懵,直到公證員喊了他兩聲才回過神,問道:“什麼?”
公證員贅述道:“先生,麻煩您這邊繳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