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的手一顫,手裡的茶潑了一地。她看着書房瓷磚上淡綠的茶水,沒來由的覺得心慌,便放下茶盞,忍不住用右手把了把左手的脈。
脈象平穩,沒有問題。
郭芙被這動靜驚動,扒着窗探進腦袋,問:“媽,你怎麼啦?”
她四下尋布要把地上擦幹淨,聞言下意識看了看天色。見天邊的太陽還斜斜挂在天上,黃蓉就知道女兒又偷懶沒有練功,頓時好氣又好笑,道:“你又偷懶,不怕你爹爹打你?”
郭芙笑嘻嘻地說道:“爹才不舍得打我呢!我叫大小武哥哥幫我守着,爹要是去看我們,就說我方便去了!”
說着郭芙翻過窗進屋,拉起母親的手晃了晃,道:“媽,你看爹教大小武多認真,哪有精力教我?要不明年你來教我吧!”
哪是郭靖沒精力教,這分明是郭芙知道母親心疼自己,不想再被郭靖管教。黃蓉雖寵愛女兒,但心裡門兒清,當即撒手道:“這我可應不了,你莫再求啦!不行不行!”
說着她就在女兒震驚的目光裡捂住了耳朵,背過身去不瞧她。郭芙還沒想到母親可以比自己還幼稚,呆了片刻才回了神,扁嘴道:“媽不要我了!你都肯教楊過了!你還不肯教我!”
說完,郭芙就轉身從書房正門跑了。
黃蓉沒有追過去。她看着地上的水好一會兒,最後決定讓它自己晾幹。于是視線打了個轉,又落到了桌上。
桌上放着一封從晉北來的信,是幾個月前寄來的,她那時看完就放在書房桌上,今日進書房找話本才想起。
信上沒有署名,字迹飛揚,龍飛鳳舞的,一看就是寫者心情愉悅,開心得不得了。
她盯着信看了半晌,忽然笑了聲,自言自語道:“他分明長得就像楊康,你從哪兒看出穆姐姐來了?”
黃蓉仿佛能看見信那頭的紀遷千揮舞着拳頭嚷嚷:你瞎!就是像就是像!我說像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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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蓉和紀遷千的初遇,是在十六年——更準确來說,是十五年半前的開封。那時她十五歲,和黃藥師鬧了脾氣,就一怒之下離家出走,裝作小叫花兒四處遊玩,走着走着就到了昔年舊都。
汴梁是個叫許多讀書人傷心的地方,對黃蓉來說卻是個好玩地兒。她在街上吃吃喝喝了三天,然後……
就被化名穆易的楊鐵心撿了回去。
楊鐵心自己是養閨女的,所以那日上街買酒時一眼就看出黃蓉女扮男裝作小叫花兒。他尋思着叫姑娘家混在叫花裡頭不大安全,就問她要不要去他家歇息。
一開始黃蓉還以為遇到話本裡的拍花子了,面上裝作高興地說“好呀好呀”,實際上心裡頭已經開始琢磨怎麼處理楊鐵心。跟着楊鐵心走到他租的屋外時她已經盤算到怎麼割人耳朵了,結果擡頭就看到門裡頭一個頭發短短的少年郎坐在石桌邊,趴在桌上沖身邊的少年道長求饒歎氣。而一個绛紅衣裙的漂亮姐姐捂着嘴坐在一旁,笑得正開心。
楊鐵心領着她進門,驚奇道:“這是怎麼了?”
穆念慈聞言看向義父,也看到了他身後的黃蓉。她心裡雖然好奇,但沒問,隻回答道:“尹道長考小紀昨兒背的經書,小紀——哈哈哈哈……”
她顯然覺得非常好笑,又忍不住掩嘴笑起來,笑得眉眼彎彎顔色動人,饒是黃蓉這樣見多識廣的也忍不住心道,這姊姊長得實在是美麗。
十八歲的紀遷千聽了更喪氣了,抱着頭趴在石桌上哀嚎:“不是,那玩意兒誰能背下來?行行好吧尹哥我剛高考完都背不了……”
尹志平沏了茶推到穆念慈面前,聞言皺了皺眉,道:“伸手。”
紀遷千縮了縮脖子,跟個鹌鹑似的,但還是從桌子上爬起來抹了把臉,朝尹志平伸出右手。他嘴上還嘟嘟嚷嚷着:“我上小學家裡就沒這樣對我了……”
啪。尹志平拿起一旁的書卷了卷,不輕不重地打了下。紀遷千被打了手心也不收回,直接抓住了他的經書,一雙杏眼眯了眯道:“你們全真規矩太多啦,我不想去了。”
穆念慈又要笑,指着他對楊鐵心道:“爹,你看哈哈哈哈……他又來耍賴啦!明明是他賴着人尹道長的!”
尹志平抽出經書,又反手在他手背上敲了下。他松了手一臉哀怨地看着穆念慈,嘴上不甘示弱:“這麼彎彎繞繞的經,叫誰一個晚上背得下來?穆姐,你背一個試試——誰背得了呀!”
尹志平挑眉:“我。”
黃蓉探探頭:“我。”
這時兩個少年郎才發現,楊鐵心身後多了個小叫花。黃蓉勝負欲起來了,蹦蹦跳跳地走上前去,抽過尹志平手裡的書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合上書頁,一字不落地背了起來。
紀遷千眼睛都看直了,嚷道:“你們宋人是不是出天才啊?怎麼個個都這麼能背——哎呀不行不行!我哪有這種腦子呀!”
他哀嚎着扯住尹志平的袖子,發現對方沒反應,于是擡頭看去,尹志平和黃蓉居然已經就着經書論起道來。你一言我一語他們是頭頭是道,他聽了是頭頭撞道,不由又嚎了一聲,惹得穆念慈笑個不停,楊鐵心也失笑搖頭。
“不是,你——你哪兒蹿出來的小乞兒!”
紀遷千回過神,指着黃蓉嚷道。黃蓉最愛看人被自己擊敗,喜滋滋地仰起頭道:“怎麼了怎麼了?比不過我這個小叫花,你不服氣啦?”
二人又是一頓鬥嘴,最後是尹志平提醒才交換了名字。那日紀遷千知道她叫黃蓉後杏眼一瞪,憋了好久才小聲道,怪不得,怪不得。祖宗啊,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