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風雪漸收,衆人從車上下來,恍若踏下的是輛真正的宇宙飛船。
看見另一個世界,慘白的世界。
親眼見證的倒塌的背景闆或吹壞的裝飾,盡數被大雪埋下,隻留一片純粹而絕對的白。
瑜歸亦在這時接到周嶼的電話。
某種強烈的直覺襲來。
“喂。”她聲音有些抖。
“你做到了。”電話另一頭沒有一絲雜音,平靜地點評,“雖然沒演完,但關鍵部分很完美,被暴雪掐斷也來得很有懸念。”
“懸念。”瑜歸亦很輕地笑了聲,“沒有結局的情節不能被稱為懸念,語文老師沒教過你嗎?”
周嶼并不否認,“你知道我不聽講。”
瑜歸亦霎時又紅了眼眶,“我知道你打過來要說什麼,我不想聽。”
“那就不說。”她從善如流,“場地上的東西會有人收拾,你不用管,先回家。”
“……為什麼?”
“你不是怕冷嗎,”她微微停頓,“聲音都啞了。”
“我問你為什麼騙我,你裝什麼瘋賣什麼傻!”
“你是指哪件?”周嶼竟然笑了,“騙你我會來公演,還是瞞你我要出國?”
“終于,周嶼。終于。”
才流幹的眼淚又即将不受控制,她幾乎要随她一般笑出聲來,“是姬繁星她們那一批,對嗎?”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
“其實,”周嶼突然開口,“暑假的時候,我聽了你的話。”
瑜歸亦冷若冰霜的神色凝固了瞬,“什麼?”
“暑假,我離家出走那會兒。”她音色依然平靜,“我聽了你的話,去了圖書館。你敢信,我真的乖乖在那捧着本漫畫看了一天。”
瑜歸亦不受控地攥緊耳邊的手機:“你想說什麼?”
“那天我看見一個很像你的人,背影幾乎一模一樣。我差點以為真的是你擔心我被我爸發現,專門來找我。”
瑜歸亦受不了她扯東扯西:“你到底想說什麼?”
周嶼自嘲一笑。
“其實不止,那天我看見的每個女孩都像你。專注的,堅定而決絕的,悄無聲息,你卻可以看見她們在抗争,在戰鬥的姿态……那就是你。就是每次攤在你床上打遊戲時我望見的,你的背影。”
“那天我就坐在一排書架下,和她們隔得很遠。那些背影安安靜靜聚在一起,彼此很默契地學習和講題,再互相投去欣賞仰慕的眼神。擺,那時候我突然想……我也想變成那樣。”
久違的稱謂讓瑜歸亦驟然一驚。
“我想你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周嶼閉上眼睛。
“每次你說我們是一樣的,我壓根就沒當真過。瑜歸亦,我們從來就不一樣。”
“你,跟我這種人,從來就不一樣。”
心像才被鑿開的冰窟狠狠下陷,瑜歸亦并未感到一絲開慰,反而覺得身體裡某一部分被狠狠否定。
“我還瞞了你好多。”她像個罄竹難書的囚徒,深感自己沒幾天可活,“我沒告訴你,我即将入讀的高中,我夏天就去看過。”
心中平地炸響驚雷,瑜歸亦瞬間想起那支開學周嶼找人遞來的巧克力。
她不知道,維尤甚至不是周哲佑給她的第一選擇。
她不知道,周哲佑初中就想把她送出國。
她不知道,她花了怎麼樣的力氣留在她身邊,她不知道,這些本該她脫離囚籠的日子她在經受怎樣的煎熬,讓她受不了推翻一切,讀檔重來。
周嶼向來享有讀檔重來的機會。
就在自己還在糾結,扭捏,因為一些琢磨不清的思緒徹夜難眠的時候,對方早就選擇摒棄一切重來。
所以拼盡全力back up嶼宙公演,原來是鐵了心要讓給她。
想讓她出彩,想讓别人看到她的優秀,想告訴全世界:嶼宙一開始就是因她而産生。
她正式退還。
這是周嶼的告别。
想通一切的刹那,耳旁的風雪消音,飄落的雪花暫停,周遭一切像是被抽了真空,瑜歸亦一個人站在雪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出國重念高中,是吧。”她牽起一個笑,“周嶼,我祝你前程似錦。”
“别挂。”
周嶼早有預料一般制止。
“我出國後,你……要小心。”她頓了頓,“别又被謝紀那樣的人騙了。”
瑜歸亦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要在現在說這樣的話。
她們有更好的場合和時間擁抱,叮囑,互相做下承諾,再俗套不過的告别儀式。
彰顯對她的關心嗎?
良久沒人說話,電話卻沒被挂斷。
寒風吹得瑜歸亦沒有知覺,少女看着不遠處星星點點的猩紅,低喃,“膽小鬼。”
她輕聲,“周嶼,你真是個膽小鬼。”
電話那頭,周嶼恒久地注視着空氣裡的塵埃,無所謂笑笑。“我是。”
這是她能罵的最髒的字句。
她欣然接受。
·
“咚咚。”
“阿亦,媽媽進來了?”
少女頂着厚厚的被子翻了個身,不想理。
女人還是進來了,将退燒藥和熬好的雪梨放在一邊,“阿亦,媽媽看看。”
病中的少女不再是平時一絲不苟的模樣,水潤黑發披散在枕頭上,多了幾分蒼白憔悴。
收了溫度計,女人眉頭總算松了幾分,“總算退燒了。”
剛量完體溫瑜歸亦又翻身回去,像隻頑固的蚌殼。
“阿亦,媽媽看到你們的直播了,你們表現得很好。”
“但是。”
“什麼但是?”
“我以為你又會像以前那樣說,’但是感冒把自己身體賠進去得不償失’。”
女人伸手撫上被子,溫聲,“阿亦,媽媽為那天的行為道歉,你原諒媽媽好不好?是我低估了你跟阿嶼之間的感情,如果阿嶼在現場,她一定會非常感激你的。”
隔着被子透過來的聲音冷漠異常,“誰要她感激。”
“阿亦。”高慧琳頓了頓,“周嶼出國時間定了。”
“哦。”
“初四,過完年就走。”
“哦。”
“真的不要媽媽把補習推後嗎?這段時間你可以跟阿嶼好好聚聚。”
“不需要。語數外物化生,Alicia哪我也可以去。”
高慧琳無奈:“阿亦,媽媽平時是嚴厲了些,可也不至于這樣逼你。人是需要休息的,更何況你現在還病着。”
瑜歸亦并不争論,隻是嘴角抿出一絲輕嘲,“你明明也希望我這樣。”
從小到大,瑜歸亦從沒被拿來跟人比較過,因為周圍沒哪家小孩比得過她。她曾以為這是健康的正确的,直到她偶然一天看見高慧琳卧室裡的一本手賬。
剪切的報紙,打印的新聞,摘抄的人物訪談,密集嚴謹得像公司财務報表,記錄的全是各處搜集來的精英培育案例,瑜歸亦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麼小時候冷不防被允許養狗,養了一段時間又借口被送走,原來隻是希望她積累感受和經曆,變成作文素材。
還有多少冠名為溫情的瞬間,也是這樣過?她隻感到像台麻木的機器,被人精密地計算着,連報廢年限都預測好。
“可阿嶼呢?你電話不接,她都打到家裡來了。”
“我跟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你這孩子,從小就記仇。”高慧琳也明白解釋無用,歎口氣,“是不是還在生阿嶼的氣?阿嶼都要走了,你就讓讓她吧。”
瑜歸亦閉上眼睛。
·
病好之後,瑜歸亦瘋狂上補習班,把寒假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
像兩個幼稚的小學生賭氣,窮追不舍的人變成了周嶼。
瑜歸亦抱着書本坐下,按滅手機未接顯示的99+,擡頭認真聽講。
現在數學在帶她的是ICM(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Mathematicians)成員之一,國際知名華人數學家,曾獲最高數學獎菲爾茲獎。語文帶她的也很有腕,是中國作家協會的一名老作家。課外除了鋼琴,遊泳羽毛球也在參與規律的訓練。
她習慣在中午飯點拿起手機看一眼,在一曲間隔時拿起手機看一眼,在泳池濕漉漉起身時拿起手機看一眼,再平靜熄屏,對身邊問起的人說“沒什麼事”。
她是凡事早做準備的人,想要達到高慧琳口中的完美,她就得提前适應。
數學她是跟鄢雨琦一對二,老師是自她們競賽拿獎後經人舉薦,全國各地飛,正好寒假呆在A市帶她們。
“解題思路這麼像,你倆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商量過了?”
鄢雨琦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繞道老頭身邊去:“真的啊,我看看。”
瑜歸亦看着講台娴熟逗趣的二人,習慣性摸上桌邊的手機。
他們租用的是一間寫字樓内被改造的教室,中午三個人會點外賣,下午繼續。老師德高望重,并不是A市本地人,幾十年前就入了美國籍,是國外藤校終生制教授,她和鄢雨琦一般不稱呼他的姓,隻尊稱他一聲老師。老師口味清淡,很多時候會跟她們倆分開點,但一到下午的奶茶就是雷打不動的三杯,并總和她們感歎這幾年國内餐飲服務行業的變化,似乎國人連味蕾都進化得更高級,稱贊甜食和奶茶都達到了不甜的最高境界。
中午下了單在等外賣,鄢雨琦把手機遞給她:“你媽找你。”
瑜歸亦想也沒想就接過,後來才反應過來她媽有事為什麼不直接打她電話。
“為什麼不接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