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白垂着頭。
“自我被創造之日開始,我就知道,我将死去。我沒有師姐那麼強大,反抗不了命運,我認命。”
而後她擡起頭,捋了捋耳邊的碎發。
十七八歲的姑娘在凡間都正當是朝陽一樣的年紀,在壽命悠長的修仙界更是被呵護的幼苗,甚至連雲亭學堂的學都還沒上完,可她眼眸裡卻全是這個年紀不應當有的隐忍多思。
“可是師姐好像不想讓我認命。”
師姐有時候會笑着對她說,“小梨白,多希望你慢些長大。”
可她慢不了,高高在上的仙人們早就定好了她的死期,一直是時間在追趕着她。
“前輩,所以我想試試。”
祝由嗤笑一聲。
“到頭來,還不是個‘犧牲’。”
為了别人,多麼愚蠢。
左衾啊,不愧是左衾。
——
“你憎恨左衾嗎?”
“恨他做什麼。”
長夏轉着劍,外溢的劍氣将雪花劈成了兩半。
嗯。
不恨。
不恨到連劍氣沒控制住。
不用裁壽之後,長夏的脾氣似乎越來越不好了。
如果宋甲在這裡,知道謝逢雪的想法,他定然會長歎一聲。
知己啊!
但謝逢雪顯然是不在意自己師妹的壞脾氣的。
他又問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憎恨左衾的呢?你想殺了他嗎?”
她本應該是這世上最不應該憎恨左衾的人。
長夏繼續轉着劍。
“有什麼恨不恨的,他不都是左衾。”
她停下來,忽然對謝逢雪道,“師兄,你總是問我,想不想殺了誰。為什麼呢?”
她閉上眼。
“是因為,是因為他們‘殺’了我嗎?
她又睜開眼,對上謝逢雪黑漆漆的眼眸,沒有流轉的潋滟色,那裡面隻是一片虛無。
仙人不朽,但她的師兄,靈魂已然空洞。
“所以——”
“在我不知道的那些時空分支裡,一次又一次看着我去死,是不是很苦。”
謝逢雪怔愣地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勾唇一笑,“苦,怎麼不苦,比小時候偷吃瓊芳姨的蓮子心還苦。”
他伸出一隻手,蓋住了自己的眼睛。
“但凡有一次……但凡有一次,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唯獨對你這麼殘忍。”
他無法接受不管重來多少次,自己師妹必死的命運。
更無法接受的是,造就這命運的人竟然是左衾。
是他敬仰的,憧憬的,尊重的,愛戴的,孺慕的左衾。
長夏牽住師兄的手,像小時候師兄牽着她的手一樣。
“是他壞。”
如何要去憎恨左衾呢?
如何不去憎恨左衾呢?
長夏沒有她自己以為的那般一往無前,至少面對左衾的時候是這樣。
那些她從不願意深思的細節被強行串聯,得出來一個她自己也無法接受的真相。
萬年前凡人逆伐天道,強行剝離出祂私心偏頗的那一部分,将祂變成了高懸于天的無情眼睛。
這是她早就知道的。
而她還沒有查到,被剝離的那一部分天道,究竟在哪裡。
為什麼左衾的預言永遠準确。
為什麼隻有左衾能身合龍脈。
為什麼左衾一去到遲晝海便會被那裡殘破的天道法則攻擊。
為什麼連曆代人皇無法做到的都跨越時空的夢境,被一個早夭的王子造出來。
為什麼作為取悅上天的犧牲,祝由會那麼聽左衾的話。
當她踏入天來樓大陣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天道有恒,有得有失,時空咒術,是世上最公平的術法,那樣磅礴的陣法,除了上天本身,又有什麼凡人,付得起代價。
“天來”二字,左衾如此直白。
有時候長夏會忍不住揣摩他。
揣摩當他被凡人撕裂,作為“凡人”行走世間這麼多年,會思考些什麼。
揣摩他為什麼還願意和他們這些卑微的蝼蟻、命運的奴隸演戲。
以及——他跟自己道别的時候,在想些什麼。
明明自己定下的中天紫薇歸位之日,卻又自己提前退場,還假模假樣安排那樣一出好戲。
明明殘忍地寫下他們所有人的命運,卻還做足了嚴師慈父的戲碼,這上千年的情分,像是一場笑話。
長夏有些嘲諷地想,那個人對她,對宋甲,對師兄,對師父,究竟有沒有過一絲真心。
而後她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可笑。
她怎麼膽敢奢求上天的真心。
他多高高在上。
他可是左衾。
可他——是左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