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殺了左衾嗎?
長夏不是沒有想過。
他和天上那雙眼睛融為一體,從她最敬愛的老爹變成了她最憎惡的玩意兒。
最殺心四溢的時候她也思考過要不然同歸于盡。
然後又算了。
她不想這樣死。
也不想左衾這樣死。
但若是非要選一個,還是左衾死比較好。
此刻長夏與謝逢雪坐在桌幾的兩邊,他們煮着她那一包陳茶,謝逢雪嫌棄陳茶太難喝,隻零零碎碎一點一點地煮,竟然到現在還沒有喝完。
其實這兩年她把謝逢雪關在這裡,也是把自己關在了這裡。
褚冼還是每日都來,死心眼的孩子就是這樣,想不明白那些隐藏在聰明人彎彎繞繞之下的未竟之語,又或者說,他不想去明白。
他依然每天執拗地詢問,自己的師妹在哪裡,幻想她還會在風和日麗的一天裡回來。
長夏覺得他從一個盒子走進了另一個盒子。
這一年是人皇曆第九萬一千六百三十二年。
距離中天紫薇歸位,還有八年。
長夏與謝逢雪在藏鋒山頂,煮茶賞雪,無所事事。
他們這兩年言語交鋒無數次,卻始終無法探出對方最後那張底牌。
謝逢雪知道長夏想借裁壽之力覆滅仙界與天道,長夏也知道謝逢雪亦做好再次扭轉時空的準備。
但是——然後呢?
仙界覆滅六道還在,總有一天會有新的仙界,時空重啟之也後不過是又一場天地不仁,其實他們兩人都不是很在乎萬萬年之後,新的蒼玄是否會重蹈覆轍。
那太久遠了。
人間王朝更替,家族興滅乃是常有之事,就連倍得天恩的姬氏也盛極而衰。
長夏與謝逢雪都清楚,誰也逃不過輪回。
但那已經是幾萬年之後的事情了,那時自有後來人做新的英雄。
他們在乎的是,長夏覆滅仙道,謝逢雪重啟時空之後,對方會怎麼樣。
長夏會神魂寂滅嗎?謝逢雪被困在時空亂流之中逐漸腐朽嗎?
有一瞬間長夏竟然想,不若死之前把謝逢雪也帶上。
她師兄應當會樂意。
但也隻是一瞬。
她不樂意。
她希望她的師兄好好活着,不要被困在那個連新衣裳都沒有的,名為仙界的籠子裡。
長夏此刻看着坐在她對面的謝逢雪,歎息了一聲。
“師兄啊。”
謝逢雪也裝模作樣長歎一聲,拉長語調說:“師妹啊。”
長夏笑:“我不是你師妹,你師妹已經先被你氣死啦。”
謝逢雪無奈地攤了攤手。
為什麼師妹會被氣死,因為師兄想去送死。
為什麼師兄想去送死,因為師妹想先比他死。
他們倆好像是一對在不斷把自己墊在對方背後的跳崖人,總希望用自己來換對方的一線生機。
長夏忽然想到了宋甲,那個讓她羨慕的,嫉妒的廢物。
她來雲亭的時候宋甲已經反叛出逃,她沒見過左衾寥寥幾句中,那個“乖巧聽話”的阿大。
她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副卑微小人的模樣,兩面三刀,口蜜腹劍,尊嚴全無。
前一天還賣遲晝海妖物的情報給她,卻在她殺掉所有妖的時候背後給她來了一刀。
長夏知道魔道不可信,也知道這個白須白發的妖魔是在借刀殺人,但她沒想到這人翻臉能那麼快。
然後她的劍架在他脖子上的時候,他跪下求饒的速度也很快。
作為築基打金丹,金丹打元嬰,跨境戰鬥如吃飯喝水的天才劍修,長夏從小到大都硬氣,她從來沒見過這般沒骨氣的人。
哦不,魔。
後來知道他是左衾念念不忘的徒弟,她就更看不起宋甲。
她從前一直堅定地認為,這世上總有些東西,高于生命。
但現在她的師兄就在她的面前,失去了一切他引以為傲的天賦、才能,在時空中輪回千萬遍,光風霁月變成了陰謀詭計,他漠視一切,将天地衆生都當做棋子,高高在上操縱命運。
幾萬年歲月,把她的師兄沖刷成了一個新天道。
隻是天命既定啊,分明是他們少年時代最憎惡的事情。
後來的謝逢雪卻像是高高在上的天命,來操縱人的命運。
他知錯不改,且毫無愧疚。
像是隻為了完成一個目标而被驅使的行屍走肉。
明明還在和她說話,還在對她笑,但疲憊的眸光,腐朽地像是一觸碰就會碎掉。
若是她自己,或許會覺得,不若死了算了。
但當那是她的師兄時,她又忽然覺得,像宋甲那樣,苟且偷生,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所以她把謝逢雪藏了起來。
她想謝逢雪活着。
她希望謝逢雪活着。
她祈求謝逢雪能活着。
就像獨屬于謝逢雪的那幾萬年裡,他想、他希望、他祈求長夏能活着那樣。
無論如何。
最後又是回到了當年的秘境,謝逢雪同樣選了她活的那個八成,隻是這一次,她沒有選一起活的那五成。
吃虧過一次虧就會長記性。
她這一次,會選謝逢雪能活的那個十成。
——
六道輪回碑在仙界深處。
神器有靈,這是它自己選的地方。
飛升成仙萬載,倚香君從來沒有來過這裡。
可能是因為愧疚——鬼道崩壞,有他一份。
那已經是很久遠很久遠的事情了,成仙後的日子平靜如水。不管是當人還是當神仙,日子過得無聊,當年的意氣風發便會被翻出來打掃。
常看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