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應彪坐在院子裡,出神地看着那株枇杷樹。
商雲嫁過來那年,樹還是小小一棵,如今也是亭亭如蓋了。
天要下雨,夫人長大了,四處亂跑,攔不住啊……
一個仆人走過來跪在他面前:“将軍,這是在您戎裝中找到的。”
崇應彪接過他手裡的竹簡,上刻六個字:“朱厭現世,勿憂。”
啧,她早就算到了?
還勿憂呢,一隻兇獸而已,他有什麼害怕的?
崇應彪摩挲着淺淺的刻字,也不知她在刻的時候有沒有劃傷手。
一想起她,崇應彪就不自覺摸心口。
之前,他總是把商雲的頭發放在胸襟裡,可是那把頭發被她拿回去了。
崇應彪有些心慌。
十六年夏,帝伐西岐。
三軍陣列,帝君與蘇王後在城牆上為王師踐行。
崇應彪騎在馬上,眯眼看着城樓上的帝後。他隻需一箭,就能射中殷壽。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聽着史官宣讀檄文,在腦海裡幻想殺殷壽的情景。
頭頂突然響起滾滾雷聲,四周狂風大作,飛沙走石。
天色突然暗了下來,仿佛穹廬籠蓋四野。
炙熱的天星落在朝歌城外的章阙山上,萬年的土地騰起沖天的烈火,龐大的陰影遮蓋住升起的藍月,月隐而烏啼。
殷壽放聲大笑:“諸君,見過我大商護國之靈——朱厭!”
神靈就在那裡俯瞰衆生,讓人心生敬畏,許多軍民都承受不住威壓,戰戰兢兢地跪下。
崇應彪仰頭看着空中的朱厭。
她的容顔被漆黑的外骨骼覆蓋,她擡起頭,凝望着遙遠的星子。
戰火燃燒,耳邊響起太古的戰歌聲,在這片遼闊的曠野上,殷商子民在歌唱,枯萎的巨樹遮蔽月光,火焰舔舐青銅般的聲音在耳畔爆開。
“殺。”
殺伐之氣太重,饒是崇應彪,也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盔甲上的羽翎微微顫抖。
——
西岐派出的使者是姬發之弟,姬鮮,前來南都商讨會盟之事。
他是個能言善辯的少年,陳述利害,懇請鄂順出兵襄助西岐。
鄂順指着布防圖:“殷商大軍來勢洶洶,南境的守軍也是蠢蠢欲動,我願出糧食與軍士共抵殷商,但我不能親自去西岐,否則南都一旦被偷襲,荊楚與西岐都危矣。”
姬鮮跪倒在地:“伯侯之恩,西岐永志不忘。”
鄂順扶起他:“老伯侯現今如何了?”
姬鮮眼眶紅紅:“自從長兄被害,父親就病倒了,如今西岐大小諸事,都是二哥哥在主持。”
“姬發還好嗎?”
“二哥每日處理軍務,我來南都,他讓我給伯侯帶一句話,願與伯侯有相見之時。”
鄂順恍惚一瞬,已經是生死存亡之際了。
“告訴他,會相見的。”
商讨完軍事,鄂順指了指門外:“北伯侯夫人在此,她想見公子,公子願見夫人嗎?”
姬鮮猛地站起身來。
姬發從朝歌逃回西岐時,滿身傷痕,身心俱疲。
後來姬鮮知道,是北伯侯崇應彪殺了二哥的摯友殷郊,又一路追殺姬發,最後被二哥打傷,二哥才活着回到家。
鄂順見他神情不對,連忙道:“我知道北伯侯與姬發有仇,可是他亦有伐商之意,公子不如見一見夫人,以大事為先。”
姬鮮躊躇片刻,還是同意了。
他與商雲隔着一道屏風相見。
屏風那頭傳來細細的咳嗽聲,姬鮮一想起哥哥的慘狀,就對這位北伯侯夫人沒有好感。
但是商雲開口,隻一句,就震得姬鮮說不出話。
“西伯侯已薨,西岐危如累卵,南都雖然出兵相助,但是依舊難以抵抗商軍。”
她是怎麼知道父親已經離世的?!
為了穩定軍心,西岐對外一直說老伯侯抱恙,一點消息沒敢洩露,她是如何知曉的??
商雲低頭看着蓍草卦象,繼續道:“我夫曾經殺了太子郊,重傷姬發将軍,與西岐有血仇。但是如今太子郊已複活,我夫也還了姬發将軍一命,望西岐能放下舊日恩怨,共抗殷商。”
又是一聲驚雷。
太子郊被昆侖仙君救活、如今在西岐的消息更是絕密,她為何又知道?
“我夫在王師部下,雖為後軍,但他會帶軍逃回北崇。他不會倒戈西岐,亦不會與西岐為敵。北方陣營中,冀州助西岐,北崇不出兵,這樣一看,西岐的危險會小很多。”
姬鮮忍不住站起來,盯着屏風後面隐隐綽綽的影子:“夫人……究竟是什麼人?”
商雲靜默良久,而後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姬鮮有些擔憂:“你,怎麼了?”
她撐着地面站起來,繞過屏風,走到姬鮮面前。
姬鮮垂眸看着她,這是一個相貌清秀的女子,但是滿頭白發,眼睛亮得驚人,一看就絕非凡人。
“我自昆侖而來,為助西岐,也為我夫謀一條生路。”
姬鮮心潮難平:“鮮代西岐,多謝夫人。”
商雲望着這個與姬發相似的少年:“來日西岐平定天下,我說不殺的人,不能殺。”
西岐已然面臨滅頂之災,還有平定天下之日嗎?那豈不是改朝換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