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子于趴在他身邊:“父親,你為何哭了?”
他抱着子于,聲音細弱如嬰孩:“我夢見以前的阿姜了,好高興。你去找王叔來,我要占蔔。”
史官在一旁記載:“王夢姜,如平生,歡。”
木盒上的字迹終究會化作塵埃,而甲骨上的刻字不會消逝。
千百年後,甲骨現世,人們會以為,武王姬發甚愛王後邑姜,因為她夜夜入夢而歡欣不已。
不會有人知道,甲骨上的姜,是他早逝的愛人,随殷商一起死去的敵人。
(三)
姬發請來巫觋招魂。
那群巫人又唱又跳,整個大殿煙霧缭繞,可終究沒招來商姜的魂。
姬發抱着木盒子沉沉睡去,他想,見不到魂魄,做夢也好。
哪怕商姜在夢裡要殺了他,他也甘之如饴。
耳畔傳來一陣笑聲:“姬發,你怎麼在這兒睡着了,地上多涼啊,快起來。”
姬發緩緩站起身。
不是穿着戎裝的商姜,她身着長裙,長發绾起,與姬發記憶裡的模樣都不一樣。
她好奇地走來走去:“這就是你的大殿呀,怎麼看起來還沒有殷壽的龍德殿好看呢?”
姬發跟在她身後:“天下初定,不能大興土木。”
商姜回頭看他,言笑晏晏:“說得好,你這話我愛聽。”
姬發也笑了。
商姜走到王位旁邊,彎腰摸了摸上面的花紋:“我以前入宮觐見帝君,特别想坐他那個位置,給我爹說了一聲,他吓得把我關在家裡,半年沒敢讓我出門。”
姬發指着王位:“你坐吧,隻是我這個沒有殷壽那麼氣派。”
“真的可以坐嗎?”商姜瞪大眼睛。
“真的。”
姬發心想,隻要你日日來我夢裡,你想做什麼都行。
商姜小心翼翼地坐下,左右看了看:“哼,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個大一點的位子嘛。”
姬發半蹲在她身前:“是啊,這個位置,沒什麼的。”
商姜歪頭看他,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姬發,你怎麼瘦了這麼多?你才多大啊,十八,十九?你都有白頭發了。”
“我三十了。”
商姜的手頓了頓。
她慢慢站起來,環顧周圍景緻:“是啊,你老了。”
姬發牽住她的袖子:“阿姜,你嫌棄我嗎?”
商姜躲開他的手,幾步走到床榻邊,拾起地上的木盒子:“哎呀,你怎麼還留着這個破玩意?這是我的東西,我要帶走。”
姬發不肯,他伸手去拿木盒:“你送我的,上面的字,我也看了。再過幾年,我就去找你,我駕車去把你和你的嫁妝帶回來。”
商姜一副氣惱的模樣:“我的嫁妝都送給阿雲了,不給你!還有,你都娶了妻子,我才不要你來找我。”
是的,他娶了邑姜,他有孩子。
姬發不知所措地跟商姜道歉:“我錯了……你别生氣,我想娶你。”
商姜回身看着他,那張臉沒有傷痕,沒有風沙,是十六歲的阿姜。
“姬發,我喜歡過你,可是你已經有王後了。”
姬發哭了:“我……對不起。”
商姜輕輕擦去他眼角的淚:“别哭了,會把眼睛哭壞的。”
她的聲音低落,姬發想抱一抱她。
商姜卻步步後退:“别再找我了,我已經死了。”
她的身影逐漸淡去。
夢醒,天色黯淡。
姬發伸手摸索木盒,隻有把它摟在懷裡,他才覺得自己是活着的。
可是周圍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姬發叫來宮人點燈,幾乎将整個宮殿都翻了過來,也沒找到那隻小木盒。
姬發怔怔的,原來那不是夢,巫師真的招來了她的魂。
所以,以往姬發夢裡見到的都是他記憶裡的商姜,那年在莒阙關下,拔劍自刎的商姜。
而這次他看到的是年輕的商姜。
姬發瘋了一般沖出宮殿:“巫觋呢?把那群巫觋叫來,孤要為阿姜招魂!”
宮人們忙不疊跑去找巫師。
子于看着父親癫狂的模樣,怯生生站在遠處。
姬發過去抱着他:“子于,我見到她了……”
子于咬着手指,嗓音甜甜的:“爹爹,你以後不要再夢娘親了,她就在宮裡呀。你去見她,就不會做夢了,不會難受了。”
姬發愣愣地看着他。
子于抹去姬發額角的汗:“爹爹總在夢裡哭,以後讓阿姜不進你的夢了,好不好?”
他撫摸着子于的臉頰,淚如雨下:“不行,她不進夢,爹爹就見不到她。”
聽聞天子又犯病,王叔姬旦入宮探望。
他跪在姬發面前,苦苦哀求:“兄長,天下未甯,您不能走。我有符咒,可以為您延長壽數,就當是為了父親和大哥,您好好活着吧。”
姬發望着漫天飛雪:“我不要長生,不要你的壽命,放我走吧,讓我去見他們,我累了。”
“太子還小,主少國疑,兄長,您為他想想。”
姬發伸手接住一片落雪,他的臉頰消瘦得不成樣子:“我欠他們的,年年歲歲。”
以往姬發都是做夢,夢見的是他記憶裡的商姜,但這次招來了商姜的魂,她拿走了木盒,子于又說了不要商姜入夢,從這以後,武王幾乎沒有再夢到阿姜。
直到武王山陵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