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東風,将海上的水汽刮到東魯,費城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
姜文煥操練完士兵回來,又着急處理災情。
仆人送上各地的情報,姜文煥頭也沒擡:“且月呢?”
“大小姐應當是在校場。”
“這幾日的暗報由她處理,告訴她不着急,能看多少是多少。”
仆人剛要上手搬竹簡,姜文煥突然伸手按住:“罷了,拿一半過去就行。”
若是全部拿給且月處理,她定然不眠不休也會把暗報整理清楚,一則一則地給他彙報。
仆人應下,将堆得小山一樣的竹簡搬了出去。
燭火幽微,姜文煥捏了捏肩頸,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父親給他留下一個多麼得力的幹将。
先前殷商東境守軍來犯,且月能帶兵守城,戰事稍微平息,她又勸他抓緊時間休養生息。
父親将她養得很好,有時候,姜文煥都會自歎弗如。
寒風凜冽,将窗戶吹開,姜文煥起身關窗,見外面滿地清白,又濕又冷。
姜文煥心想,該叫人給她備上好的炭火,但是不能叫她發現,不然又不肯用了。
她在某些事上面犟得跟頭牛一樣,怎麼也拉不回來,隻能順着她的意思來。
姜文煥不自覺笑了一下。
正想着,先前那仆人推門而入,腳步有些慌張。
“怎麼了?”
仆人跪下:“伯侯,小姐不見了。”
姜文煥愣了愣,但是并不慌:“陵寝,練武場,巡防營,她總在這些地方,晚些會回來的。”
仆人雙手呈上一片竹簡:“伯侯,這是在小姐屋内發現的,被壓在案下,是放暗報時找到的。”
他不識字,但是一看且月留書,想必是離開了。
姜文煥拿起竹簡,看清上面的寥寥幾個字:“勿憂,七日後歸。”
他有些頭痛地捏住額角:“去找且月身邊伺候的人來問,她什麼時候走的,去了哪裡。”
且月的侍女很少,隻有兩個,她們被問起來也是一臉茫然,隻說且月早晨就出門了,至于去了哪裡,要做什麼,一概不知。
雪聲簌簌,姜文煥坐在主位上,将各方的情況都梳理一遍,最後得出結論。
且月去了朝歌。
她隻可能去朝歌。
——
帝都,王宮。
入了冬,卻一直陰雨綿綿,這場雨沒完沒了地下,一如兩年前那個冬夜。
殷郊坐在廊下,隻穿着單薄的衣衫,看着雨水砸落。
他死而複生,身體對外界的感知遲鈍了許多。
若是母後還在,一定會心疼地給他披上大氅,還會叮囑宮人也給姜文煥帶一份冬衣。
可是母後不在了,殷壽每日與狐妖耳鬓厮磨,這世上隻有他還念着母親。
而他,也即将把劍鋒對準自己往日的兄弟。
他呆呆地看着灰白的天空,自從臨陣倒戈,從西岐回到殷商以後,他總是這樣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一個宮人站在他身後:“殿下,回屋吧,外面太涼了。”
殷郊怔怔的,良久才道:“不必管我,我不冷。”
宮人靜悄悄走遠了。
有時候,他真的很想時間能停留在他少年時,他有摯友,有雙親,飲馬長川,恣意快活。
可是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朱厭坐在摘星樓頂,大雨滂沱,卻沒有沾染她毫分,她周邊都是一片幹燥。
神做到這份上也是挺無趣的,連雨水都怕她。
朱厭有點餓了,她不吃東西,隻吃兵器。
那些皇家侍衛手裡倒是有武器,但是朱厭不會去拿他們的東西,侍衛的佩劍一旦被奪走,很有可能處死。
朱厭想出宮找點青銅吃,但是害怕自己一離開,王宮就會有危險。
她不像青鸾那樣可以預測未來,她唯一能準确知曉的,就是死亡。
她的死亡,大商的滅亡。
這一切的死亡,就在不遠的将來。
朱厭跳到地面,身後雨聲中夾雜着靡靡之音。
啧,有這麼個帝君,怪不得大商搞不過西岐呢。
她慢慢地走着,巡邏的将士見到她,都畏懼地行禮。
朱厭曉得侍衛的怕她,于是貼着宮牆行走,低着頭看地上的泥濘。
在經過某一條宮道時,朱厭突然站住,她感知到一股強烈的殺意。
侍衛們隻看到朱厭一個縱身消失在宮牆上,籠罩着王宮的陰影又變黑了幾分。
他們互相交換眼神,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憎惡和懼怕。
所有人都讨厭這個強大的怪物,卻又不得不倚仗她來抵抗四方諸侯派來的刺客。
殷郊伸出手去接雨水,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什麼。
一個宮女抱着厚厚的毳衣跪到他面前:“殿下,添一件衣裳吧。”
她身量清瘦,毳衣幾乎蓋住了她的上半身。
“我不冷,不必管我。”
宮女的聲音更加關切:“懇請殿下顧惜身體,您不日就要親征東魯,萬不可因風寒損傷貴體。”
殷郊終于把目光移到宮女身上,毳衣毛茸茸的,隻看得到一雙低垂的眼睛,睫毛微微顫動。
罷了,就穿上吧,免得宮人來勸個不停。
殷郊伸出手去拿毳衣,手指剛碰到柔軟的絨毛,就見宮女擡起頭來。
這本是僭越的動作,但是她微笑着看殷郊,眼睛清淩淩的,幹淨澄澈,殷郊不由得愣了神。
她笑容未變,殷郊卻在一瞬間感受到有東西抵住了他的心口。
是刺客!
殷郊想擋住她的手,卻因為毳衣的遮掩而無法阻攔。
胸前一陣劇痛,隻差兩寸殷郊就會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