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您是極聰明的人,我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您應該不會不懂我的意思。”話說到這裡,韓夼偏又猛地一個刹車,突然回歸到了他先前那種委婉的說話風格。
龔利當然聽得懂他話裡的意思。
韓夼幾乎是在明示,那天龔臣帶去歸野喪葬場的那個“朋友”就是後來直接導緻歸野喪葬場毀滅的“真兇”,連帶着主動帶他一起過去的龔臣都難辭其咎。
龔利下意識地皺緊了眉頭,眼裡一時間震蕩得厲害,看上去韓夼的話帶給了他很大的沖擊。
就好像他先前從未有往這方面想過,因而在韓夼這麼提示他的時候,他才會表現得那麼遲鈍凝滞與難以置信。
龔利一時難以消化韓夼話外音裡透露出來的驚人信息的表情還凝滞在臉上,忽而聽到身後傳來了他再熟悉不過的屬于龔臣的聲線:“爸。”
坐在沙發上面對面聊着天的龔利和韓夼聞聲望去,正好看到龔臣沿着樓梯的台階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下來,向他們走來。
裘粟在下樓前就盯着龔臣用過藥了,在等待藥物逐步見效的期間,因為藥物作用和裘粟的囑咐,龔臣就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休息,并沒有随裘粟一起下樓。
此刻藥物顯然已經完全見效了,故而龔臣表現得瞧上去沒有半分異樣,就像是一個精神狀态極其穩定的正常人一樣。
唯有他的聲音,不知道是因為剛才向裘粟說了太多話的緣故,還是因為藥物作用抑或是小憩了一陣子的緣故,聽着悶悶的,低沉中帶着幾分沙啞。
“小臣。”見自家兒子過來,“好父親”龔利連忙從沙發上站起身迎上前去,“不是說要休息一會兒麼?怎麼這麼快就下來了?”
他舉止自然且熟練地伸出右手,用手背貼了貼龔臣的額頭:“身體感覺怎樣?還有沒有哪裡覺得不舒服?”
龔臣那天在歸野喪葬場裡受了些輕傷,再加上精神上也受到了一定的傷害,回來後就有些發燒,當時休養了一陣子好了,後來卻又時不時地會出現反複——而且往往出現在他受到刺激觸發創傷後應激障礙之後。
“爸,我沒事。”龔臣輕輕地拂開了龔利貼在他額頭上的右手,語氣平和地回答道,“我睡了會兒醒了,看時間差不多了,就想着下來和您一起準備吃晚飯。”
他轉過頭,目光不鹹不淡地掃了一眼沙發邊方才跟着龔利站起身、現在正在看向他們這邊的韓夼,回過頭問:“爸,韓博士怎麼來了?”
在問韓夼卻又不在問韓夼,看了韓夼一眼卻又實則眼裡根本就沒有韓夼。
瞧着一副對韓夼愛答不理的樣子,顯然是對韓夼這個人不怎麼待見。
這樣的态度,于龔臣應有的家教而言,無疑是十分失禮的,但是卻勝在真實。畢竟自從龔利擺明了就是一門心思要讓龔梓嫁給韓夼以後,龔臣對韓夼就基本上都是這個态度了。
“小臣,有一段時間沒見了。”與龔臣冷淡怠慢的态度不同的是,韓夼對他表現得非常友善,宛如一個寬仁善良的、能夠無限包容自家不懂事的任性弟弟的好姐夫或是好哥哥,“我今天正好在這附近有事,就抽空順路過來看看你和伯父。”
“聽說你還受了傷,現在應該好全了吧?”韓夼目光溫柔地将龔臣從上到下都打量了一遍,滿懷關切地問道。
——“情深意重”得令龔臣在心底無比作嘔。
“嗯。都沒事了。”龔臣朝韓夼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敷衍地應聲道,“畢竟我命硬皮厚,沒那麼容易死。倒是有勞韓博士在日理萬機之餘還有空為我費心了。”
語氣是明目張膽的陰陽怪氣,不帶半點的掩飾和收斂。
“爸,韓博士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不得不為我自己說兩句。”簡單地敷衍完了韓夼之後,龔臣又立馬轉頭望向龔利,眼神爍爍地擲地有聲道,“我和姐姐的感情到底有多好,您是再清楚不過的——在您看來,我難道會下得了手、或者是能夠容許他人在我面前下手傷害姐姐嗎?”
顯而易見,他聽到了韓夼剛才指示意味濃重的那一番話。
至于他究竟在樓梯上聽到了多少韓夼與龔利的對話,龔利他們目前暫未可知。
這樣的說法韓夼當然不信。
龔臣的話音剛落,就聽到韓夼“情不自禁”地自唇邊洩露了一聲輕笑,悄然收斂去了幾分話語裡的親近和客氣,顯露出些許假裝和善與親近的表面下涼薄的本性,對龔臣的話公然提出質疑:“可是阿梓已經死了,不是嗎?”
——斯人已逝,滞留在人間的隻不過是一具徒有外貌的遺體空殼罷了。對于龔梓的屍身來說,是在歸野喪葬場的爆炸大火中被焚毀,還是在焚化爐的大火裡被焚毀,又有什麼區别呢?更遑論說構得成龔臣話語中所謂的“傷害”了。
“那是你。”龔臣冷聲道,本就沙啞的嗓音溫度驟降,側眸望向韓夼的眼神毫不遮掩地漸趨銳利,“對于我來說,哪怕姐姐已經死了,我也舍不得。”
所以,他之前才會作為逝者家屬咬死了不同意歸野喪葬場按照原有程序焚化龔梓的遺體,隻接受讓歸野喪葬場代為保管。
龔臣的這番話不是作假,但卻也不完全真,而是說得有所保留。
他确實無法傷害龔梓,更無法忍受他人傷害龔梓——除非,所謂的“傷害”不是真正的傷害,所謂的“保護”也不是真正的保護。
聰穎如韓夼,對龔臣這一番話裡的未盡之意同樣心知肚明,因此更加加深了他心底對“龔臣和姜盛即是導緻那日歸野喪葬場于爆炸大火中毀滅的直接原因”的懷疑。
老奸巨猾如龔利亦然。
他們都知道龔梓的死亡不完全是意外,歸野喪葬場也遠沒有它表面看上去的那麼簡單,但是他們現在還不能将這些擺到明面上來說。龔臣正是料準了這一點,才會故意發表如此言論,存心這麼開口說話來噎龔利和韓夼的。
“小臣,怎麼說話呢!”龔利眉眼微動,原本慈愛溫和的目光瞬間變得嚴厲,他警告性地橫睨了龔臣一眼,呵斥道,“你韓夼哥和你姐姐到底也是有感情的,你姐姐去了,他也很傷心,不然今天也不會惦念着順路來看看我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