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花……好像在嗚咽哭泣。
凡在場之人,都不免有些不忍。
“對不起……”玄商君望着空中的花靈喃喃道。
“老五,我們最好快點。”一旁,嘲風已是狠下心來,逼迫自己全神貫注在一側的濁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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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少典有琴和嘲風合力,他們終是分離了緊緊貼在一起的清濁雙花。
一青一紫兩朵花在天上飛了一會兒,又飄回了玄商君和嘲風的手中。
不得不說,玄商君還是非常嫉妒嘲風的。
清花本就溫潤至極,因為心頭血喂養的關系,現在很聽他的話。
至于這濁花麼……很黏人,隻是對象不是他。
光是想一想,玄商君的内心就五味雜陳了。
就在少典有琴思緒輾轉之間,若蛱蝶般停于二人指尖的雙花開始大放光芒,複又旋轉騰空。
“昙兒!”少典有琴不可抑制地喊出聲來。
他終于可以擺脫嘲風了!
終于!
養花的這一年多,嘲風不僅老膈應他,還總用蟲子來惡心他。
當然某沉淵惡煞也少不了激動一番。
“葵兒!”
光芒漸收,眨眼間,兩朵花已經變成兩個小娃娃,在空中旋轉。
成功了!
神君與嘲風對視一眼。
很好!他二人相看兩厭的生活已經結束了!
少典有琴與嘲風當即施法,将兩個嬰兒分别攝到了手中。
随後,他們趕緊将手上軟綿綿的一團交給對方。
雖然着急,二人的動作倒是極盡輕柔。
“昙兒……”
“葵兒……”
看着懷中的嬰兒,玄商君和嘲風的眼神都變得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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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靈複生的消息,第一時間就被飛池送往了離光氏的皇宮。收到消息的離光旸跟着飛池來到東丘,前後根本沒有耗費多少時間。
與此同時,谷海潮也趕去了沉淵通知雪妃。
嘲風雖然在各方面都很能幹,尤其是在應付女人這方面,可他畢竟沒帶過女娃娃。
不過他已經計劃了許久。
老五他娘是天後,恐怕是沒有時間照看重生兒媳婦的。
還是讓自己母妃來吧。
反正他母妃就他一個兒子,平日裡也隻是在落薇洞忙着養生,間或在四界遊玩。
不看他媳婦看誰?
“葵兒!昙兒!”
暾帝跌跌撞撞地來到東丘,一路上,因為過于心急,還不小心踩着了一些東丘的花花草草。
還好,這些花草都是草木精靈,并不會因為被暾帝這個凡人踩上幾腳就輕易狗帶。
“暾帝。”玄商君向趕回來的離光旸點頭緻意。
“嶽父……”嘲風還是不死心地試圖喊“嶽父”。
也許喊着喊着,嶽父大人就習慣了呢?
“我葵兒和昙兒呢?”此時,離光旸顯然沒心思和兩女婿客套了。
“在這裡。”
暾帝小心翼翼地接過兩個襁褓。
同時,他的兩個女婿就跟兩堵牆一樣,一左一右地包夾住他。
這顯然就是怕他老眼昏花了,抱不住兩個嬰兒,一個失手就掉了哪個。
看破不說破。
“……”
離光旸低下頭去,就這樣抱着襁褓之中的兩個嬰兒,左右仔細端詳了一番,卻沒再說話。
他從沒有像此刻這般,清晰地記憶起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夜,他也是像這樣抱着女兒們,看着躺在床上生機已斷的妻子。
雖說自己的葵兒還有昙兒是花靈轉世,大約是有了肉身,他總覺得她們是真的很像她。
而且……要說外貌,昙兒才是那個最像梓潼的。
葵兒則是性格更像些。
“暾帝?”玄商君喊了一聲,終于将離光旸從那苦澀的回憶中喚回神來。
“啊……”離光旸擡頭看了他們一眼,神色複雜地張了張嘴,終是囑咐道,“嬰兒什麼都不懂,你們兩個沒經驗,千萬小心。”
“嶽父大人你就放心吧!”嘲風拍着胸脯保證道,“我們一定會照顧好二位公主的。”
“是啊暾帝。”神君難得和嘲風意見一緻。
“而且我母妃馬上就來了!”嘲風補充道。
“我母神也會來的。”神君當即表示他們家絕對不可能輸給嘲風。
他二人攤開手,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接過自家媳婦了。
“好。”離光旸沖他們點了點頭,将手中的女嬰分給了他們二人。
盡管受國師桎梏,但離光旸好歹大半輩子都在統領人族。
活過半生,城府,總還是有些的。
“有你們照顧,寡人放心,那……寡人先回去了。”
“飛池,替我送送暾帝。”玄商君吩咐道。
“送嶽父大人。”谷海潮去請雪妃尚未歸來,嘲風隻能口頭相送。
暾帝點點頭,顫巍巍地轉身,跟在飛池身後離開。
離光旸其實不知道,善意的謊言與殘酷的真相,究竟哪一個會更好。
……也許,真的是他老了,記錯了呢?
回到皇宮後不久,離光旸便對外宣告自己身染沉疴,整日躲在離宮之中養病,也不見朝臣。與此同時,離光氏的政務也都交給了東宮打理。
滿朝文武,竟是無人知曉,他們這位有個神族女婿,仙丹更是随便吃的陛下,究竟是得了什麼病。
于是,外間都在傳言,離光旸是仙丹吃多了,修仙修魔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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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來說,比起神族,花靈的生長速度隻慢不快。
地脈紫芝的花靈要長回二十歲的樣子,起碼得幾千年。
但……
按不住有兩個喜歡拔苗助長,還不顧及自己身體的神魔在。
自花靈複生以來,玄商君并未如願以償地過上擺脫嘲風的清淨日子。
原因無他,濁花花靈幻化的嬰兒在他身邊時刻都可能哭鬧個不停。
她隻在嘲風面前乖覺。
清花自然也是同理。
“這就叫‘有奶就是娘’吧!”嘲風看着在雪妃懷裡咯咯笑的嬰兒,開啟了日常的嘲諷模式,“真不愧是小姨子啊!”要是葵兒也能有這樣的食量就好了。
話音剛落就遭遇了自家親娘的怨怪眼神一枚。
雪傾心一邊瞪人,一邊喂了懷裡的小嬰兒一顆濁氣丹。
神君正在旁邊逗着嬰兒,自是忍不住立刻反駁,“你少胡說。”
“我們昙兒就該多吃點,然後快快長大,對不對?”說着,他便拿手指輕輕刮了刮夜昙的鼻子。
打從花靈化形開始,常駐東丘的一神一魔,的确是滿懷期待的。
少典有琴看着搖籃裡的嬰兒,心頭是按捺不住的興奮、激動。
每一天,都盡心盡力,小心翼翼地照料這小不點。
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團嬰兒很快就長成了兩個奶娃娃。
人雖然是長大了不少沒錯,但清濁雙花卻還是和連體嬰兒一樣。
走到哪裡都手拉着手,黏糊得很。
比起清花,濁花顯然更大膽。
感覺到自己不喜歡的大股清氣,她有點警惕,但還是大膽發問。
“你是誰呀?”
“我……”被這樣一問,神君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他總不能對着個娃娃說“我是你夫君”吧?
絕對會被當變态的。
“喲,傻孩子,這你都不明白啊,你是他的童養媳啊~”被嘲風派來看孩子的谷海潮吐槽道。
“什麼呀?”身為奶娃娃的濁花詞彙量不大,她才剛能把路走穩,當然不明白“童養媳”是個什麼玩意兒。
“……沒什麼!”神君趕緊蹲下來,試圖哄她,“昙兒,忘記他說的!”
“我不……”濁花不依不饒,“‘同養席’到底是什麼嘛?姐姐你知道嗎?”她看向清花,“是不是好吃的啊?”
順帶偷偷吞了吞口水。
“這……我也不知道”,清花為難道,“谷海潮……”她回過頭想找人問。
“……”
罪魁禍首谷海潮默默後退兩步,試圖将自己的身子融入黑影之中。
要是嘲風在,估計要暴打自己一頓。
玄商君的話,應該還不至于為了這事動手吧?
神族毆打他這個沉淵族,好歹也算是外交事件了!
“昙兒是餓了嗎?”神君終于發現了可以切入的話頭,“我帶你……你們去吃好吃的?”
“好啊!”濁花用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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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益于無微不至的照料,花靈成長的速度異乎尋常的快。
隻是……事情似乎并沒有兩位連襟想象得那樣順利。
“哎,你聽說了嗎?”
天上的神仙都在議論一件事。
“都少說兩句!”霓虹自然是聽說了這事,喝止了還在傳播閑言碎語的神仙們。
可在九霄雲殿的不光是三真,天後和清衡。
消息自然而然就傳開了。
“母神,兄長他……”
清衡很擔心,也很失落。
“他……會挺過去的”,霓虹拍了拍清衡的手,既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
有些事情,他們真的無能為力,隻能靠他自己去面對。
養花靈到大約十幾歲的模樣,玄商君和嘲風才開始發現不對。
種出來的地脈紫芝自然是千真萬确的,但卻并不是他們想要的。
也難怪他們到現在才察覺到不對勁。
原因無他,少典有琴與嘲風,誰都沒有見過青葵和夜昙小時候的樣子。
花靈剛長到人類小孩五六歲的樣子時,身邊也不是沒有人覺得奇怪,二人隻以為自己肯定是想多了。
凡人不是有句話——女大十八變嘛。
而且,不管旁人怎麼說,他覺得……分明是有些相像的。
如此想,玄商君便也釋然了。
雙花一天天地成長,轉眼就到了讀書習字的年紀。
她們倆的愛好,說起來也和從前大差不差,但總還是有些細微的區别。
比如,青葵對醫術總是淡淡的,而夜昙亦不再那樣喜歡紫色。
玄商君與嘲風都是聰明人,隐隐都有些感覺。
然而,誰都沒有提。
誰都不敢想這種可能性。
究其根本,他們不願意相信。
直到雙花長大到十幾歲的模樣。
他們再也無法自欺欺人,才真的能确認——
不是。
她們不是自己全心全意等待的人。
真的不是……
可怎麼會不是呢?
那是受到感召,憑空而生的地脈紫芝母株與花靈啊……
……也是。
自己怎麼會天真地認為,他們能種出一樣的花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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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意識到事情的真相時,少典有琴是拒絕接受的。
伴随不可置信情緒的,還有憤怒,如山洪,似潮水一般湧上心頭。
他們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一切?
所有人……他們是不是合起夥來騙他?
他要去找他們問個明白!
玄商君轉身欲走,腳步卻不由地頓住了。
他發現,自己并不知道,應當去找誰。
三真?母神?
可他明白他們的用心。
那……該去找暾帝嗎?
可是,以什麼樣的立場呢?
暾帝可是失去了心愛的兩個女兒啊……
那種痛苦,或許比他們更甚。
……怪不得當初,暾帝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這些年,他和嘲風再三派人去請,暾帝竟也沒有來看過兩姐妹一次,而是躲在離光氏的皇宮之中閉門不出。
想來,一定是因為怕他們兩個就此絕望吧。
可是,就算是遲些知道,他們難道就會好受了?
聰明如少典有琴,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隻能日複一日地喝酒。
舊日滋味,齊齊湧上心頭。
他想起辣目喝酒時的心情了。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鐘鼓馔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可長醉不醒,終究隻是一個美好的願望。
大多數時候,他依舊是惶惶不可終日。
當然,另一廂,嘲風也好不到哪裡去。
還是雪傾心舉着狼牙棒,強行将他帶回了沉淵修養。
為了讓兩個花靈小姑娘不感覺到異樣,紫蕪和帝岚絕主動請纓,帶着她們兩個去獸界玩兩天。
等濁花嚷嚷着要回家的時候,三真便又帶她們上了天。
他們甚至做好了把四界都玩上一遍的打算。
雙花不在,主要是濁花不在,熱鬧的東丘又安靜了下來。
它本就離四界中心都有不遠的距離。
且現在東丘凡是能化形的生靈,都跟着大隊出遊了。
他們走後,此處唯有盛開的花朵和尚未化形的草木。
安安靜靜的。
千年萬年。
這感覺太熟悉了。
少典有琴看着茁壯的地脈紫芝母株發呆。
天地之大,總歸又隻剩下自己一個人。
這東丘,好歹比什麼都沒有的玄境好。
他明明是最能忍受孤獨的,如今竟然……
枝葉随着風輕輕搖動,沙沙作響。
一個人也沒有。
這也……太折磨人了。
……他們都走了。
自己應該做點什麼吧?
做點什麼呢?
片刻後,玄商君便化作一道藍光星光,離了東丘。
可是,自己到底應該去哪兒找呢?
少典有琴沒想好要去哪裡,頗有些猶豫踟蹰。
待那些故地都走遍了,他便隻能在人獸兩界瞎轉悠。
“昙兒!”
目之所及,他感覺每一個人都是她。
可近了,又知道不是。
“你誰啊!”獸界的姑娘性子野,一下就甩開了這個來曆不明的登徒子。
當然也有路人直接被他這神神叨叨的樣子給吓跑了。
“……”
少典有琴其實很清楚,這些都是幻覺。
可即使是幻覺,他也一樣甘之如饴。
總比什麼也沒有強吧……
他始終不願接受,她是真的離開了。
情感壓倒了理智。
昙兒,你到底在哪呢?
最後,無處可去的玄商君隻能選擇回到東丘。
之後,少典有琴便把自己關在東丘的房裡。
什麼也不幹。
反正孩子也大了,用不着他每日看管,東丘周圍也都是自己設的結界,在結界中,她即使翻出花來,也沒關系的。
而且,三真已經跟他說過了,會帶雙花去外面好好玩上一陣子。
玄商君悶在房中期間,清衡紫蕪都來勸過他。
但他誰也不想見。
失落,痛苦,種種心情,到底是無人能訴。
就算說了,也沒有用。
他也是問過的,若再求一下東丘那些草木之靈,重新感召,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面對自己的疑問,靈璞祖師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最終,隻有霓虹進了少典有琴的房間。
他不可能連長輩都拒之門外。
“有琴……”霓虹看着自己的兒子。
他又和歸墟剛平之時一樣,憔悴得很。
從小,他就是個感情充沛的孩子。
即使是自己養的寵物死了,也要難過好久。
後來清衡和紫蕪出生了,被少典宵衣教育要當好兄長,就克制了許多。
“母神……”少典有琴的臉色很難看,還是強撐着朝霓虹施禮,“讓母神擔心了,孩兒……無事。”
他就是很難過。
從前,歸墟永遠在那裡。
它帶走了他的師父,威脅着他的父親,他的弟弟,威脅着四界所有生靈。
一直以來,他的願望都是——希望這個禍患能永遠消失。
現在,歸墟真的不見了,可他的愛人也不見了。
從頭到尾,他的願望就隻有一個——親朋好友,大家可以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可事與願違。
許是他真的太貪心了吧?
“有琴……”霓虹欲言又止。
她經曆過,當然明白這是很難接受的事,任何的言語安慰都無濟于事。
自責、内疚、痛苦……又無計可施。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天底下沒有哪個母親能無動于衷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去送死。
可天後的責任壓着她,讓她說不出“放着歸墟不管”這種話。
不是有琴,就會是别人,那個人的親人也會跟着痛徹心扉。
午夜夢回之時,她何嘗不覺得,那種痛,多少能讓自己心中的内疚減少些。
……
她沒想過,老天竟能給她第二次機會。
她這樣的母親,本不配有這樣的幸運。
昙兒是她的恩人。
可是……
自己的孩子還能有這樣的幸運嗎?
還有誰能救昙兒?
霓虹再次感覺到那種熟悉的無力。
就算她貴為天後,還是什麼忙也幫不上。
“過來……”霓虹張開手臂。
“母神……”神君多少有點羞赧。
他都多大了。
見兒子不動,霓虹主動便迎上去,抱住他。
這樣的感覺,真的久違了。
她這個兒子自一千兩百歲起就開始閉關。
在他成長的過程中,自己已經錯失了許多。
隻有時間能治愈一切。
霓虹抱着他,像是要透過重重歲月簾幕,抱住過去時光裡的那個孩子。
整整一千五百年。
他的喜怒哀樂都與自己無關。
這是怎樣的一種錯過?
他們是母子,又有君臣大義擋在前面。
昙兒走了,最痛的是他。
萬幸的是,孩子還活着,自己還有機會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