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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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少典有琴緩緩開口。
“其實……小時候,在玄境裡……”
“我真的特别希望,一覺醒來,歸墟能消失。”
那幾乎可以說是他唯一的願望。
因為他真的很害怕。
霓虹輕輕拍着兒子的背。
“娘都明白。”
在東丘的時候,她見過雪傾心幾次。
也很羨慕她和嘲風之間的那種互動。
“可現在……”
歸墟真的消失了。
“我時常覺得,是不是那時候,我許的願望,害了她……”
“有琴……”霓虹的心情相當複雜。
自己的幾個孩子裡,他最感性。
雖然她自己也感性,可也不至于此。
她必須要和他說清楚。
“有琴……”
“你要明白,昙兒的事,不是你的錯。”
她覺得,自己的這句話,已經遲到了很久。
“這和你的願望一點關系都沒有。”他們就是神仙,自然知道沒人能替他們實現願望。許願不過就是一種心理安慰。
“也許,除了如何救昙兒,你應該想一些别的事情……”至少不要每時每刻都陷在這樣的痛苦中。
“母親……”
理智上,他當然明白,這樣自苦,什麼也改變不了。還不如将心思放在尋找讓她們複生的辦法上。
“可……我忘不了她,我……也害怕忘了她。”
說到此處,他有些情怯,再也說不下去。
“我……”
“有琴……”霓虹回握着兒子的手。
“母親,她會回來的,對嗎?”
“會的,一定會的……”她還能說什麼呢?
“有琴……”
對着這樣的結果,她理該說,該分手時當分手,留難住處莫強留。
隐痛各有春秋療。
“别放棄。”霓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在東丘的這間小屋裡響起。
有希望,總比沒有要強。
至今為止的一切,對置身其中的他們而言,件件都可稱奇迹。
若是昙兒當時放棄了,也沒有他們母子的今日。
“嗯。”
他隻知道,如果連他都放棄了,不再想着去救她,她也太可憐了。
當初,面對父帝的不允,神識的刁難,她也沒放棄。
“母親……”
神君剛想說幾句讓自家母神寬心的話,突然感覺到一股氣息靠近。
有人……
母子二人同時看向門邊。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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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濁花花靈正趴在門邊喊他。
“你在幹嘛?”
前些天,一衆神仙帶着她和姐姐,在四界一通玩。
姐姐玩累了就睡了,她則是鬧着要回家。
倒也不是因為别的,主要就是想他了。
當然了,她們出去了多少天,她就闖了多少天的禍。
鬧得天上的一些女仙都悄悄在背後笑她是個惹禍精。
她聽到了。
但她一點也不在乎。
不過……倒是和說自家姐姐閑言碎語的小仙女打了一架。
現在眼眶還青着呢。
“君上君上,我知道你在!”
她都那麼久沒看見他了,把門捶得咚咚作響。
“快開門!!!”
不得不說,濁花花靈總是會有些相像的地方。
“快去開門吧。”霓虹推了推自家兒子。
“……”神君調整了表情後,打開了門。
“君上!”濁花花靈直直沖了進來,第一眼就看到個美婦人。
“你是……神仙?”這個大美人和天上那些女仙顯然是一個風格,一個系列的。
“是。我來看看有琴”,霓虹笑眯眯地看看小姑娘,又轉頭。
“那……有琴,你們好好聊。”
她也準備走了。
“恭送母神。”
“……”濁花抿了抿唇,看着霓虹的背影,仍有些出神。
……母神是什麼意思?
是天上最大的神?
可最大的神不是那個老頭嗎?
看着濁花花靈,少典有琴的心情很複雜。
要說有錯,所有的錯都是他們這些大人造成的。
和這兩個地脈紫芝花靈一點幹系都沒有。
他不能讓她察覺到自己的情緒。
他們當然不能再把她們視作青葵和夜昙了。
又不能讓姐妹兩個發現什麼端倪……
“君上!”小女孩非常熟練地拉住他的手,“我跟你說,三真這次帶我們去玩了好多地方!”
“嗯……”少典有琴努力維持着平時那樣的表情,“這幾天……你玩得開心嗎?”
“開心呀……”
“……你”,玄商君剛想問問都闖什麼禍了,就看見濁花花靈眼角的烏青。
“這怎麼了?”他趕緊将人拉過來檢查。
“沒事。三真幫我擦過藥了。”
見是真的沒事,玄商君便将人松開了。
“你到底幹什麼了,怎麼會和人打架?”
“那都是她們不好呀,君上你幫我評理……”
“……”
首先是名字。
過去的稱呼,不能再用。
對所有人都不尊重。
……要趕快改過來,不然以濁花的機敏,她一定會看出點什麼。
可究竟要如何才能不動聲色地将名字改回來呢?
“君上!”濁花花靈見他興緻不高,有點不高興,停下了叽叽呱呱。
“你有在聽嗎?”
“對不起”,玄商君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他伸手摸摸濁花的頭,“你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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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了?”
嘲風正坐在椅子上,整隻惡煞都散發着頹喪的氣息。
“嗯。”神君在嘲風身邊坐下,“關于花靈的事情,我想……”
這麼久了,大家應該也都冷靜些了。
“我們需要給她們取一個全新的名字。”
讓她們和這些過于沉重的過去告别吧。
本來,所有的事,就與她二人無關。
用青葵和夜昙的名字,對她們不公平。
“你決定吧。”嘲風對青葵以外的人完全不感興趣。
“我們以前……”玄商君将自己的打算一一說給嘲風聽,“隻是喚她們‘昙兒’和‘葵兒’,隻要取個帶這兩個字的名字,她們應當不會發現吧?”
他們本打算等孩子成年了,再将過去的事情和盤托出,免得給她們造成過于沉重的負擔。
如今倒是要慶幸這個決定了。
玄商君的嘴角扯出一絲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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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濁花蹦蹦跳跳地進了房門。
她後面跟着的是規規矩矩行禮的清花。
“參見君上。”
“好多好吃的呀~”
濁花看着桌上的那些美味佳肴,咽了咽口水。
“這麼隆重到底是要幹嘛啊?”
“是這樣的”,神君和身後的嘲風對視一眼,開口道,“今日是為你們慶生的。”雖然花靈已經長到快十歲左右的樣子,但現實裡卻隻過了一年多。
她們的長勢也是一會兒快一會兒慢的,根本捉摸不定。
因此,少典有琴和嘲風完全不知道要挑哪天給她們慶生,選的還是離光氏姐妹的生日。
但那次生日時,花靈尚未長大到記事的年紀。
現在他們剛好能夠鑽個空子。
“???”濁花愣了愣,終于反應過來,“啊,今天就是我們的生日嗎?!”
“是。”神君有些内疚。
這次他們是選了她們化形那日。
“沒錯!”嘲風自是半點不漏,“葵兒,昙兒,快來吃壽桃。”
桌上是一盤大大的蟠桃,兩碗面,當然也還有其他人間流行的菜肴。
“哇~人家先吃哪個好呢?”濁花開心了,咬着筷子逡巡了一番,又仰起臉看向一旁的少典有琴,“君上你能不能幫我切一下壽桃。”
每隻桃都好大。
“好……”神君說着便要去切。
“等等”,嘲風一把将老五拉住,又拿起一根筷子打了一下濁花的腦袋,“我們有事要說,等說完了你們再吃。”
“啊?”濁花抱着頭,有點失望,“到底什麼事啊?”居然耽誤她的幹飯大計。
一旁的清花則是乖巧地點點頭,碰也沒碰桌上的碗筷。
“是這樣的,我們是想說……”神君開口,“你們的身世……”
“身世?”
“???”
“你們是地脈紫芝的花靈……”
兩個好奇寶寶的目光直逼而來,他才剛開了個場,就說不下去了。
“算了老五,還是我來說吧!”嘲風有點看不下去了。
别的不行,他快刀斬亂麻的功力還是相當可以的。
“你們的名字是錦葵,昙華。地脈紫芝呢,是這東丘最厲害的草木之靈。你們稍微勤快點修煉,說不定就能成四界最強。”
“比你們君上還厲害。”
“真的?我們這麼厲害?!”濁花的下巴掉了。
嘲風深谙哄人之道,不管是七歲娃娃,還是七十歲的老婦,他就是有那個本事都哄好。
嘲風待着花靈一頓猛誇後,開始解釋核心部分:“東丘從前有其他的地脈紫芝。因為四帝誤會地脈紫芝能打開歸墟,釋放混沌之力,毀滅四界,所以他們互相聯合,毀去了地脈紫芝,并族滅東丘。此地也随之荒廢。”
“四帝好壞啊!”濁花忍不住感慨,“那我們難道是那個地脈紫芝的後代嗎?”
“聽我說完!”嘲風打斷了她的插嘴。
“喔……”濁花蔫蔫的。
她從小是靠嘲風的心頭血喂養的,嘲風對她有天然的威懾力。
他生氣了是真的會打她屁股。
“四帝雖然滅了地脈紫芝的母株,但花靈卻意外逃了出去,轉生成人。一番因緣際會之後,平定了歸墟。”
“哦~~”濁花很給面子地鼓了掌。
這書說得真不錯。
“……”淪為說書人的嘲風有點無語住,“好了,言歸正傳!”
“地脈紫芝沉冤得雪,天帝下令重建東丘。你們就是由草木之靈感化而生,是全新的地脈紫芝,也是東丘注定的守護神。”
“我們兩個呢,是神族和沉淵族特地派來守護你們生長的。如今,我們的使命也已經完成了,對吧老五?”說完,嘲風看向少典有琴。
“嗯。”後者點點頭,“所以,我們也應該離開了。”
這才是重點。
再待下去,他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們了。
“啊???”濁花一下子蹦起來。
“君上不要走!”她一把抱住少典有琴的手臂,“昙兒不要你走!”
“就算我犯了點小錯誤……沒有按時上學堂,練武的時候偷懶,早上還往你的丹爐裡加了點小料讓它炸膛了……”
她急了。
“但我保證以後都聽話還不行嘛!”
“……”不知道自己丹爐出問題的玄商君一下哽住,不知要說什麼好。
“不要走嘛!!!”
“放開老五”,嘲風又一筷子點了點昙華的腦袋,“去那坐好。”
“……”
“昙華,我會經常來看你的”,神君蹲下身,直視着椅子上的一臉頹喪的小姑娘,“好嗎?”
“不要!”濁花并不是能被簡單打發的,“再說了你也沒别的地方可以去吧!”
“……”
濁花的言語堪稱一擊紮心。
他的确是不打算回天界。
“哇啊——”見撒嬌沒用,昙華很快便開始撒潑。
她跳起來抱住玄商君的腰不放。
“不要走哇!!!”
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每一朵濁花似乎生來就駕輕就熟。
“嗚……”一旁,清花也開始默默地抹眼淚,“三殿下,你真的……不要葵兒了嗎?”
“……”嘲風一整個惡煞都定住了。
好家夥,她這攻勢更猛。
小姑娘眼淚将落未落的樣子,連他這個沉淵大惡煞也沒辦法說出拒絕的話。
“不是不是……沒有不要你!”嘲風趕緊蹲下來哄她。
就這樣,哇哇的嚎啕之聲和輕輕的抽泣之聲此起彼伏。
一整個屋子完全被愁雲慘淡的氛圍所籠罩,全然不像慶生宴。
“……”嘲風撓了撓腦袋,看向少典有琴。
眼神裡的意思完全就是——
怎麼辦?
你怎麼不管管啊?
話果然不能說得太滿。
他之前不該打包票的。
“……”他能怎麼辦?
這哭聲真是有夠讓人揪心的。
“昙華,錦葵,我們不走了。”
“!!!”嘲風驚了,“老五你說什麼呢!”
這和說好的完全不一樣啊!
“真的?”見他松口,昙華馬上不嚎了。
她睜開一隻眼睛偷瞄了一下,立刻開心了。
“那……拉鈎!”
就算年齡小,她也早摸清了——這裡到底是誰總是賴皮,誰是說話算數的。
“好。”神君伸出手指,勾上濁花的小指。
明明就是他們這些大人的錯誤,卻讓兩個無關的小孩子來承擔,于情于理,都是說不過去的。
“錦葵,你放心,嘲風也不會走的”,安慰完了濁花,神君又開始哄另一個花靈,“所以别哭了好嗎?”
“是啊姐姐!”濁花也跑來輕輕撫着她的背,“君上說的話可以相信的。”
“……嗯……”清花哭聲漸漸止住。
“昙華你說誰呢!”
無辜中槍的嘲風忍不住給自己挽尊。
“我怎麼就說話不算話了,這些年都白喂你了是不是!”
“好了嘲風,那昙華、錦葵,我們吃飯吧?”玄商君打着圓場。
“好~~~”昙華吸了吸鼻子,又跑到椅子上坐好,等着人服侍。
“昙華……你别光顧着吃壽桃”,神君忍不住唠叨,“不如吃點長壽面吧?錦葵你也吃。”
“嗯。”
錦葵慢慢地吃着面條,昙華則大聲地吸溜起來,連帶着濺出了好些面湯。
“哎……”神君拿着手帕給人擦嘴。
到底是養了快兩年的孩子,他沒辦法放下人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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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嗝……”昙華打了個飽嗝,又砸吧了一下嘴,此刻正在榻上睡得香甜。
許是因為吃多了蟠桃的緣故,第二日,清濁二花又長大了不少,看着大約能有十四五歲的模樣。
小臉雖然沒長開,但那容貌,一看就不是他們要等的人。
神君與嘲風二人的心情極為複雜。
這煎熬要什麼時候能結束啊?
由于預定的媳婦突然變成女兒這事到底太過尴尬,因此玄商君和嘲風兩個待在東丘的時間也大大地減少了。
他們遲早是要離開的。
這段時間就當是一種緩沖吧。
這日,玄商君又離開了東丘。
他去了離光氏皇宮。
在内侍的帶領下,少典有琴終于見到了離光旸。
“見過暾帝。”初時那種發現被騙的憤怒感已經消失殆盡了。
“玄商君……”離光旸也害怕面對這樣的場面,害怕面對現實。
“葵兒和昙兒她們真的回不來了,對嗎?”
“暾帝,我會繼續想辦法的。”
“……”離光旸舉起手,向少典有琴回禮。
“夜昙能得到玄商君的愛,是她之幸。”就連他這個做父親的,自問也做不到這樣堅持。
“暾帝,你說錯了”,少典有琴并不認同離光旸的話,“能遇到昙兒,是我的幸運。”
“哎……”離光旸感覺自己的頭又開始疼了。
“暾帝,您先坐。”玄商君将自己的嶽父大人扶上榻。
然後開始替他診病。
“哎,百年之後,我又有何面目見梓童于九泉之下?”離光旸忍不住連連哀歎。
“寡人的葵兒……昙兒啊……”
青葵也就罷了。
求仁得仁。
夜昙……她又怕死又怕痛的。
宮中那十八年,因為自己的軟弱,她受盡了冷眼。
梓童……定然是要怪他的。
他這罪,也隻能帶到地下再去贖了。
“暾帝不必過于憂慮。”神君揮了揮袍袖。
一個裝飾精美的盒子便出現在他的手中。
“這個給您。”
“這是?”離光旸雖然感覺到了什麼,但仍是有些不确定。
“此物能延年益壽,還請暾帝收下。”
若是昙兒複生之後,發現自己的父親不在了,她一定會很傷心的。
“多謝神君。”暾帝雙手接過了盒子。
“那本君就告辭了。”看完暾帝,少典有琴便起身離開。
他還想去朝露殿走走。
暾帝目送着藍光遠去後,将手中的盒子打開一看。
果然是仙丹。
離光旸看了一會兒,又将盒子合上。他想了想,最後将之藏進密室深處。
這東西他不吃,也不能讓别人發現了。
不然定是禍患。
“咳咳……”做完這一切,暾帝感覺身心俱疲。
他扶住座椅的把手。
自己的頭疾也越來越厲害了。
也許……他早該死了。
雙花為救世而死,他,一個無能父親,有什麼臉面,獨活于這世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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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丘。
昙華與她的君上正在對峙。
“我不要吃飯了。”
“為什麼啊?”少典有琴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不懂小孩子的心思。
“你說我長大了就不抱我了。”
“我不吃飯就會變輕。”
報複的手段,因人而異。
對付他,這種方法就夠了。
“昙華。”
玄商君頗感無奈。
“我身上的清氣會讓你受傷的。”
他想了想,還是選擇和過去那樣摸摸濁花的頭。
隻能慢慢來。
“騙人!”
“你明明可以控制的。”
“不是的,你……長大了。”
“男女有别……我……”
“我們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相處。”
“不過,我答應你,會一直留在東丘的,好嗎?”
“所以,你乖乖吃飯好不好?”
昙華咬了咬唇。
“……你在騙我。”
“你并不打算一直待在東丘對不對?”
一天到晚,連個人影也沒有,要不是自己鬧着絕食,說不定到現在也見不到他。
“不然這些天你都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