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我沒有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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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去朝露殿找枯枝。
據說昙兒在這裡複活過青葵公主的花靈。
朝露殿空着時,沒人來打掃。那麼,會不會有血迹,或者是殘根什麼的?
隻要能找到,複生雙花就還有希望。
玄商君也不顧什麼儀态了,跪在朝露殿的地上仔細翻找。
他就差掘地三尺了。
一直找到月影西斜,卻也并無發現。
明明隻是找個東西,玄商君卻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都用盡了。
他在身上施了幾個清潔訣,然後緩緩地睡在那紫色的床上。
他覺得……被子上……還有些她身上的香氣,若有若無地撫過鼻尖。
仿佛情人低語。
少典有琴學着夜昙的樣子,将被子攏到頭頂。
這床太小,他隻能側身蜷腿地睡。
那時候也是。
她總是撩撥他,但又不讓他近身。
美其名曰——夫君傷勢未愈,為了未來的幸福生活,要好好休息。
他拗不過她。
其實……他自己也怕被宮人聽了去。
兩個人便在小小的床上相擁而眠。
夜昙半夜醒來時,就會偷偷摸他胸口。
撩得他渾身燥熱,不得不抓住她那雙作亂的小手。
“昙兒,你能不能别老這麼欺負我啊?”
“欺負你怎麼了?”夜昙一副刁蠻的樣子。
“我就要摸!”她将手掙脫開來,一刻不停。
“……”
“你現在可是淪落了。”
“沒人會為你主持公道的。”
“就算本公主玩膩了,不要你了,你也沒處說理的哦~”
“你都不是神君了……”說到這裡,夜昙的聲音輕了下來。
“我……”
少典有琴低頭看着她。
“你不會的。”
“……”
他不會是真的什麼都沒想過吧?
隻是因為單純的愛和信任,就抛棄一切和她遠走天涯了吧?
不會吧不會吧?
“傻瓜……”
她感覺,自家夫君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大傻瓜了。
“你怎麼又罵我?”神君有些莫名其妙。
“傻瓜傻瓜大傻瓜!”夜昙為自己的手找了個合适的,暖和的好位置,“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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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
偌大的朝露殿裡突然響起了幾聲詭異的敲門聲。
然後大門“砰”的一聲開了。
一股風陰森森地灌了進來。
少典有琴能感覺到有人。
但他并沒有任何動作。
若是常人,還可能害怕。
可如今這殿裡,空無一人。
“大少爺~”是熟悉的女聲。
見人不答,也還是熱情不減。
“我是老爺吩咐來給你暖床的丫頭。”
穿着紫衣服的女孩擡手就要去抱他。
少典有琴退後一步,躲開了她的手。
“怎麼了嘛?”女孩不滿地嘟起嘴。
虧她還特地梳了個丫鬟常梳的雙髻。
“你幹嘛要躲人家?”
“我……”
少典有琴望着眼前人,喃喃低語。
“昙兒……”
“我不敢了……”
真的不敢了。
“為什麼?”夜昙歪着腦袋,很是不解。
“隻要一碰你……你就會走的。”
他太害怕了。
“如果不碰的話,你還能……留得久一些……”
“所以……”對不起。
“你怎麼了?”夜昙伸出手,将人低垂的頭擡起。
他的眼睛一向漂亮,總像是裝了千山萬水。
此時……卻攏了江南煙雨。
檐前愁霖,搖搖欲墜。
“呦呦呦,不得了啦~”夜昙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事一般。
“你也學會裝哭騙人了呀?”
說着,她還拿指尖點了點他的面頰,又放到嘴裡舔了舔。
“咦?”是鹹的?
她疑惑間,又是一滴水滴在地上。
“哎呀,你……你别……”
别哭啊。
她轉了轉眼珠,踮起腳,唇吻上那自面頰滑落的淚。
“我啊……最喜歡吃甜的……”
“所以,别哭了。”
“……好。”少典有琴閉上眼。
可眉還緊緊蹙着。
這樣更能忍住那翻湧蒸騰的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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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君好容易才讓自家娘子相信,百道天雷的傷并不會讓他“不行”。
“你……”他親了親夜昙的臉頰,順着她給的情境說了下去。
“都給誰暖過床啊?”
“嗯?”
“就……隻有大少爺你啦!”
“真的嗎?”
……
“哎呀,你把這些光收起來。”
夜昙揉揉眼睛。
她現在很困了。
“我……”神君多少有些委屈。
“我已經收了。”
但那些釋放出來的。
萦繞在周圍的。
他控制不了。
更多的時候,他們隻是單純地躺在朝露殿。
紫色的簾幔攏下來,自成一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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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兒……”
隻是短暫的沉默,也會讓他感到害怕。
他想要說些不那麼沉重的話題。
可絞盡腦汁,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你抱抱我……抱抱我好嗎?”
我知道的,這是夢。
“就一會兒……”
“……好嗎?”
一會兒他就滿足了。
方才,她碰到了自己。
她沒有消失。
我知道的,你不在了。
可依然希冀……這片刻的溫暖。
醒來的時候,少典有琴按以往的習慣,将被子疊好,又将朝露殿的一切都恢複成原樣。
一道藍光,于又一個清晨,靜默地離開了朝露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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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非常靜谧的午後。
昙華偷偷跑到少典有琴房間外。
偷襲這事,她經常幹。
就像絕食是她的家常便飯一般。
不過,自從君上答應多抽時間陪她,這招她也好久都沒用了。
她的精力大半都放在調查地脈紫芝的故事上。
自從她和姐姐知道了四界奇葩——地脈紫芝的前因後果,便好奇得緊。
那當然是要刨根問底一番咯。
至于她打聽的對象嘛,自然是來東丘最多的三真和谷海潮他們。
東聽一點,西聽一點的,竟也是讓她拼拼湊湊,将人的過往都給打聽清楚了。
包括玄商君修補歸墟,以及他和天妃之間的那些往事。
“離光夜昙……地脈紫芝濁花……”
“……昙兒?”
“是。”三真齊齊點頭。
“……嗯……”昙華低下頭思考着。
自己有記憶以來,玄商君便一直在她身邊照料她。
一開始她也不是很懂,總是憑本能黏着嘲風。
但很快,她就覺得玄商君本事更大,對她也更有耐心。
過去,君上一直都是叫自己“昙兒”。
她又不是昙花精。
她是地脈紫芝濁花。
所以這個“昙兒”……
“這麼說的話……”昙華不由自主地咧開了嘴。
“昙兒……就是我?”
昙華以一貫跳躍的思維得出了一個錯誤答案。
“對對對,你就是……”三真深知地脈紫芝的性子,便打着哈哈。
昔人已乘黃鶴去。
他們是神仙,自然明白。
故人已矣,明月若能照新塵……
便皆大歡喜。
“真的嘛!”昙華有些興奮。
三真這話其實正中她下懷。
她本就對玄商君很有好感,加之現在長成了十四五歲的樣子,自是免不了少女懷春一番。
所以她完全沒想思考過那日玄商君所言——全新的地脈紫芝。
昙華隻當他說的是——輪回轉世。
那不就是在說新的開始嘛~
那……之前他們講的救世故事,其實就是在講她們姐妹啊……
昙華恍然大悟。
也無怪乎她會這麼想。
這期間本來就有諸多誤會。
自以為掌握了真相的昙華開心得要命。
而三真……自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闖了怎樣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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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自己都長那麼大了,他為什麼還不把所有的真相和盤托出呢?
近來,昙華一直都在被這個問題所困擾。
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找姐姐問問。
但是……昙華也知道,于感情上,她那冰雪聰明的姐姐就是個大傻瓜。
要不直接問他?
可是他真的會告訴她嗎?
要不……
自己再故技重施一下,假哭賣慘一下?
昙華心裡轉過了九曲十八彎,待來到玄商君的房間之外,好容易下了決心,想要擡手敲門。
她的手還沒有落下去,便聽到了屋内傳來一聲輕語。
“昙兒……”
聽到熟悉的稱謂,昙華頓了頓,偷偷轉到後窗那。
她施了個剛剛學的法術,用東丘草木的靈力掩住自己氣息,又扒拉了下窗戶,捅破了窗戶紙往裡看。
隻見她家君上正一個人坐在屋内,好像在寫什麼。
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寂寥。
……古來聖賢皆寂寞。
昙華扭過頭去,有點感慨。
他……是不是在傷心她什麼都不記得呢?
不過沒事啊,她現在不是活過來了嗎?
她這個人,總比記憶重要吧?
神君并沒有發現昙華,他正專心于一個問題——自己到底寫點什麼好呢?
提起筆來把字忘記。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相思難解時,寫一些寄不出去的信,也能稍微排遣一下情緒。
寫完之後,因為沒有地方寄,他便隻能将信放入書櫃。
少典有琴望了望書櫃之中越堆越高的信封,露出了一個苦笑。
“昙兒……我是真的很想你……”
“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會轉世啊?”
分明就是答應了他的。
“……”昙華用背貼着茅屋牆壁,五指恨不得将那牆壁也穿個洞出來。
剛才她分明聽到了,還聽得很真切。
他又在喚“昙兒”,還問她什麼時候會轉世。
地脈紫芝,雙花……
她老大一朵花,明明就在這裡……
……這麼說,她不是昙兒?而是其他的什麼人?!
昙華隻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被人劈頭蓋臉潑了一盆冷水似的。
不行!
她一定要把這件事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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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等少典有琴再一次離開東丘之時,某個夜半時分,一個黑影溜進了他的房間。
到底是做賊心虛,昙華不敢點燈,隻是借着月光在屋裡翻找那些信件。
那一封封信箋封面之上,都隻寫了一個名字——
離光夜昙。
昙華小心地拆開信,就着月光看了起來。
她越看越沉默。
沉默之後,滿腔怒火自心頭湧上。
怪不得!
原來她和姐姐,都不過是個替身而已。
看完那些信,昙華當然理清了頭緒。
真相,從來都是殘酷的。
生氣之後,是茫然。
她真的要在東丘待一輩子嗎?
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繼續做離光夜昙的替身?
還是幹脆離家出走?
她……真的能放下這一切嗎?
昙華隻覺得,自己短短的花生裡,第一次湧上了後悔的情緒。
若是她不看這些信……
從此以後,無聲嚎啕的,便也不會成了兩個人。
昙華一直在房中坐到晨曦微露時分,才想起來要将信箋全都複原。
還好自己在拆的時候就已經考慮到這點了。
所以複原對她而言,也不是什麼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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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到處遊蕩的嘲風不一樣,玄商君大約有一半的時間,是待在東丘的。
這是他與昙華之間的約定。
少典有琴想着,等她們成年了,将一切都說清楚再離開。
期間,他便一直都在尋找複生之法。
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有意拉開距離的緣故,他總覺得,昙華沉默了很多。見到他,也不再興奮地叫“君上君上”了,甚至都會躲着自己。
神君有點擔心她是不是有了什麼煩惱。
他本想找個機會和人好好聊聊,卻被嘲風一把拉住。
“不過是女孩子到叛逆期罷了。”沉淵惡煞如是說。
若是他們兩個繼續和花靈糾纏不清的話,最後恐怕會難以收場。
“你确定?”可他家紫蕪就從沒有叛逆過啊。
不過,鑒于暾帝從前也跟他提過,夜昙在成長過程中,曾變得越來越叛逆,少典有琴也沒再多想,“那行吧。”
昙華躲着少典有琴的原因有很多。
一方面是因為誤會了他喜歡自己。
天底下最讓人羞恥的錯覺,便是認為自己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
但是……
她要一直這樣遠離他嗎?
……她自覺,好像有點忍不住。
靠近自己喜歡的人,是一種本能。
自己要不要……
昙華看了看地上的東西。
幹脆燒了它們?
眼不見為淨。
“昙華?”遠處的神君對濁花花靈那複雜到烏漆嘛黑的心情是一無所知,看到了她托着腮蹲在自己屋邊發呆,便主動走過來打招呼,“你在這裡做什麼?”
這個時間她本來是應該念書的。
居然逃學嗎……
“快回去學堂。”
“……”
昙華來到少典有琴的住處,自然是為了找尋關于“離光夜昙”的蛛絲馬迹。
現在,她甚至還偷拿出了那個女人用過的法卷。
那筆迹不是玄商君的,她認得出。
“你幹嘛兇我啊!”昙華當即倒打一耙。
“我就是來找點上學要用的東西!才不是逃學!”
沒想到居然被發現了。
既然如此,那她就大大方方承認。
昙華撿起地上的東西。
“你……”少典有琴當然看見了她手上所拿之物。
那是自己從天界拿下來的,之前夜昙用過的木偶衣冠術的法卷。
“昙華,若有什麼地方不懂的話,可以來問我。”
他不好說自己舍不得給她。
“你人都不在,我上哪裡找你啊!”抱怨的話沖口而出。
“再說了,看書效率要快多了!”意識到自己話中的怨怼之意太過明顯,昙華趕緊補充了幾句。
“那……你用完記得還過來,還有”,盡管心裡有些不情願,他也沒辦法拒絕。無奈之下,神君隻是叮囑了幾句,“别在上面記筆記。你要愛惜字紙,知道嗎?”
他答應了。
但她那麼會看眼色的人,自然知道,他其實并不情願。
“不就是個破法卷嘛,真的這麼重要?”昙華語中帶酸,忍不住踢了踢腳下的土。
明明夫子那裡要多少有多少。
“嗯”,神君并不掩飾什麼,“這是故人之物,對我很重要。”
“……”昙華咬着唇,不說話了。
認識玄商君的人都知道,他心懷蒼生,本事雖然大,但并不桀骜,待人和善。
從有記憶開始,他就一直陪在自己身邊。她一天最起碼要闖兩個禍,可他對她不打也不罵。
所以,喜歡他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除了把自己當替身這件事罪無可赦之外,他一切都很好。
“你真讨厭!”
昙華狠狠地跺腳,将自己的怨氣通通都發洩到路邊野草上。
“什麼破法卷,我才不稀罕!”
她将法卷往人手裡一塞,直接扭頭跑掉了。
“昙華……”
留在原地的神君給懷中法卷施了幾遍清潔訣,頗有些莫名其妙。
她這是怎麼了?
之前還一口一個“君上”的,現在居然避自己若蛇蠍。
連教都不讓自己教,甯願看法卷了。
他不過是讓她小心使用,還生氣了……
看來真如嘲風所說,她是到了叛逆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