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栀和她雖然沒有住在一個寝室,但彼此間離得很近。
所謂擡頭不見低頭見,她們難免會有打照面的時候。
此時,誰都不會顯得太親近,不過是互相點點頭,後又各自趕去完成手中的活計。
離光夜昙當丫鬟當得樂不思蜀,也……遊刃有餘。
沒心沒肺,當然是一種僞裝。
不過,她也并沒有忘記四處打點。
要當上禦前的侍女,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但……她是不會放棄的!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她舍命報仇,既是為了恩,也是為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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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各方打探,外加賄賂掌事嬷嬷,夜昙好容易混了個琅環閣灑掃女使的身份。
琅環閣,是宮裡藏書的地方。
雖然距離當上禦前侍女的目标好像還很遠,夜昙也不氣餒。
自己正好就到皇家的檔案館裡查查那個老皇帝的起居錄!
必須要掌握他的一舉一動,才有辦法找到破綻!
比如他喜歡什麼樣的妃子啦,喜歡吃什麼東西啦……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如此,等到自己去了禦前,便能一下解決了這老東西!
“吱吖——”
夜昙拿了把老舊掃帚作掩護,于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推開了琅環閣的大門。
撲面而來的是陳舊的書香味。
書架整整齊齊地排列着。
夜昙将手裡掃把随便往地上一扔。
“……”她的指尖在那一摞摞藏書的脊上劃過。
這藏書的數量,讓她想起了自己在已不存在的舊日皇宮中看書的情景。
隻是……那些甯靜的時光,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她能看到自己的未來……
直到死的那天,才能重獲安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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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環閣中。
夜昙靠着牆根坐着,打起了盹兒。
她身邊是散落了一地的《起居錄》。
方才夜昙在琅環閣内搜尋到些筆墨和紙張,便偷偷地将一些她覺得可以利用的信息記錄下來。
陽光透過窗戶,移到了夜昙臉上。
她被曬醒了。
“哈——”
夜昙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又看向一地亂七八糟的書籍。
日頭已經開始西斜。
差不多也該整理一下,回去排隊吃飯了。
每次都要排好久呢!若是去得遲了,可就沒飯吃了!
就在夜昙将地上的起居錄一本本塞回原位時,手卻突然頓住了。
她是被一本閑書吸引了目光。
……《夢溪筆談》。
聽名字就知道是記載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
夜昙抽出書來。
就算自己是苦大仇深的話本女主角……
也沒人規定她不能偷得浮生半日閑吧?
至于飯麼……等晚上再去禦膳房偷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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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聽到書閣之中傳來非常高亢的女聲,飛池頓住了腳步。
他回身看了看太陽。
不是……女鬼吧?
畢竟琅環閣基本上沒什麼人來。
待飛池忐忑地推開琅環閣大門後,看到的場景讓他暫時将心又放回了肚子裡。
一個小姑娘正靠書架,兀自笑得開心。
一張小臉圓圓的,看上去挺可愛。
和他腦中勾勒的女鬼形象相去甚遠。
“咦?”聽到有人的腳步聲,夜昙趕緊合了手上的筆記,迅速塞回書架。
她用手擦了擦眼角的淚花,拍了拍裙裾,自書架後走了出來。
“你是誰啊?”
“我是绛阙的飛池。”眼前的小姑娘并沒有向他行禮,飛池也隻是皺了皺眉,并沒有多說什麼。
不惹閑事,不聊閑天,不欺他人——是他身為玄商君侍從多年,養成的習慣。
“殿下吩咐了,讓我來此取一些書。”
說着,飛池便想自己去找書。
“我來吧?”夜昙垂眸,收攏了因為“玄商君”幾字而生的驚異,再擡頭時,已恢複了尋常宮女的表情。
“……”
飛池略感驚訝。
很少有宮女會大膽到直視他的眼睛。
不過,有宮女能識字就已經很稀奇了。
“殿下要的書目有些多,我寫下來給你。”飛池看了看被夜昙擺在地下的筆墨,蹲下身去撿。
卻是被夜昙一把搶過,“你說吧,我來寫。”
這宮女……還會寫字。
倒是個不可多得的。
……不知道殿下肯不肯要女官。
飛池盯着書架邊忙碌的那個小小背影,有些出神。
绛阙的活計不算太多,可也不算少!僅僅是自己和翰墨兩個人,很多時候都是捉襟見肘。
有些活,甚至還要麻煩他們殿下親自來做……
夜昙的指尖在書腰上頓了頓。
這麼大個藏書樓,怎麼居然隻有一本《夢溪筆談》?!
“……”
她看了看手上的書單。
應該沒事吧?
“姑娘,還沒好嗎?”飛池看了看窗外。
他不想讓殿下久等。
“好了好了~”夜昙手上抱着的那些書幾乎能夠遮住她全部的臉。
“給您。”她晃晃悠悠地将書遞給飛池。
“辛苦了。”飛池想了想,從袖口拿出了一點碎銀,塞在夜昙手中。
随後,他接過書,向大門走去。
“再來喲~”夜昙掂了掂手上的辛苦費,心情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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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阙。
“殿下,這是您要的書。”飛池進了書房。
聞言,玄商君便用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
飛池會意,将書分類後,又從善如流地退了下去。
書房恢複了一開始的甯靜。
不多時,少典有琴将案上最後一本公文合上,又伸出手,捏了捏眉心。
他終日政務繁忙,讓飛池去借的,也都是與政務有關的參考書。
不過……
此時,離晚膳還有一段時間,玄商君的目光掠過那一堆書。
最終停留在《夢溪筆談》上。
偶爾,他是會想看看類似的書。
這也算是政事之外唯一的閑趣了。
少典有琴打開書。
他的指尖劃過一頁頁泛黃的軟紙,突然頓住了。
書邊的批注……
那墨迹,看上去并不陳舊,還散發着淡淡的香味。
而且……
玄商君的嘴角揚起了一個輕盈的弧度。
點評很犀利,也很好笑。
而且,案上還有好幾本……
并不是他吩咐的書。
那些當然是夜昙私自給夾帶上的筆記。
她是覺得……這樣的話,自己畫過的那本就不那麼顯眼了。
翌日,飛池來整理書房時,發現在那一摞筆記類的書籍上附着一張紙。
上面是他家主子端正的字迹。
去借有批注的《夢溪筆談》第二冊。
專門去借本筆記……
這是很少見的事。
于是,飛池不敢怠慢,當日便又去了趟琅環閣。
這回,少典有琴一看見飛池進來,便盯住了他。
“殿下,這是您吩咐的書。”深知自家主子能不開口就不開口的飛池趕緊遞上了第二冊。
“咳……”玄商君想起了自己還有公務要處理,便用眼神示意飛池将書放到邊上。
“殿下,果然是有人在寫批語。”
飛池很有眼色地提供了情報,順便還奉上了茶歇時的糕點。
這樣他家殿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看書了。
“殿下,琅環閣裡新來了個灑掃侍女,大約……”飛池估了估,“十三四歲的樣子。”
方才,他看見她一邊啃饅頭,一邊在書上塗鴉,嘴上的饅頭屑都掉到書縫裡去了,于是自己還教訓了她一頓,讓她不可随意毀損書籍。
畢竟自家殿下是最愛幹淨的。
“……然後她好像生氣了”,飛池回憶起夜昙朝自己鼓起腮幫的樣子。
“……”玄商君若有所思。
昨日,他看那筆迹頗有些龍飛鳳舞的意思。
居然是女子的批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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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環閣中。
“你是……”夜昙歪了歪頭。
眼前是個她不認識的人。
“那什麼,那個小池子呢?”好幾天了,來這借書的就隻有那個隸屬绛阙的小池子。
而且她也沒見着個管理的小吏,大約……是偷懶了。
充分說明了琅環閣是有多冷清。
“喔~~我知道了,今日他休沐!”沒等人開口回答,大聰明夜昙馬上明白了過來。
若是飛池聽到此言,定然會五味雜陳。
他和翰墨可都是陪着自家殿下全年無休的呀!
“你是來代替那個小池子的對吧?”自來熟的夜昙湊上去。
少典有琴點點頭。
為了不吓到人,他還特地去換了一件比較低調的黑色衣服。
但是,直到他走進琅環閣中,也根本沒有想好要怎麼開口跟人說話。
說自己很喜歡她寫的批注?
能不能再多寫一點?
最好是今日就開始寫?
……這麼說感覺有點冒犯。
“我叫夜昙,你叫什麼名字啊?”其實,進宮時,她登記的名字是“葉昙”。
既方便又不容易露餡。
“……”他還在想。
如此近的距離,這姑娘就這麼睜着雙琉璃色的眸子盯着他看……
玄商君感覺自己有點緊張,想好的說辭也卡殼了,不由拿袖子掩了掩自己的臉。
“那個……”夜昙等了一會兒,又忍不住開口,“你是不會說話嗎?”
她一慣很會腦補,見對方長時間不說話,忽然就靈光一現。
完全沒考慮過人有可能隻是社恐而已。
“也沒事啊……”
自以為掌握了真相的夜昙從身上摸出一張紙,“要不你寫下來?”
點頭。
如此……甚好。
“嗯……翰墨?”夜昙看了看紙上的字,字迹很渾厚。
嗯……小翰子是不能叫的,感覺奇怪得很。
那……小墨子?
聽起來也怪怪的。
繼續點頭。
常年在他身邊的内侍就隻有兩個。
飛池的身份她已經知道了,他隻能暫時借一下翰墨的名字了。
反正他也從來不會派翰墨來借書。
夜昙還在糾結昵稱的問題。
“小墨子?”
“……”
“怎麼,你不喜歡啊?”見人一臉憋悶樣子,夜昙隻好再想。
“墨……玄……要不就叫你小玄子?”反正他剛好是玄商君的侍從。
“……”某種意義上還真是。
“那小玄子”,夜昙觑了人臉色,覺得這次對方該是相當滿意了。
“今天的書單呢?”她向人伸出一隻手。
既然派個不會說話的來,那想必是早就寫好了吧?
玄商君提起筆,繼續在那張紙上寫字。
“這次這麼少嗎?”
點頭。
這次,他隻寫了三本,便停下了。
自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不能讓個小姑娘真去搬那麼些重得要命的書。
“欸,你不走嗎?”
待夜昙找出了所有書,給人塞了個滿懷後,又發現這個新來的翰墨好像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玄商君繼續搖頭。
他總覺得……眼前這個姑娘有些面善。
好像在哪裡見過。
玄商君腦内突然冒出了個奇怪的想法。
自己這麼想……是不是有些輕佻了?
意識到這點,他的面皮瞬間紅了幾個度,趕緊别過臉去。
“……”算了,反正和她也沒有關系。
而且,說不定自己還能夠跟他探聽一下與“玄商君”相關的事情。
她在這琅環閣灑掃這麼久,老皇帝的起居錄雖然看了不少,卻依舊沒什麼太大進展。
這個玄商君現在是離自己最近的突破口了。
“那就……一起看看書?”夜昙遞過去一個蒲團。
“你坐這裡吧?”
少典有琴沖着人點點頭,掀了衣擺坐下來。
若是放在平日,他定是不會去坐看上去就不知道放置了多久,根本都沒人清洗的蒲團。
但今日,既然是扮作侍從,自然要一切從簡。
玄商君拿起一本書,看起來。
夜昙也一樣。
她和平時一般在腿上攤着書,時不時用筆撓撓頭,偶爾還在書上寫寫畫畫。
偌大的琅環閣中一片安靜。
“……”
夜昙心裡有些癢癢,但她知道,自己必須要沉住氣,才可能會有所收獲,終是忍住了主動開口的沖動。
隻是頻頻拿筆撓頭。
太陽光逐漸西斜。
“哎呀,都這麼晚了!我要去吃晚飯了!”夜昙看了看窗外的天光,扶着桌子腿兒站了起來。
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又跺了跺有些麻了的雙腳,沖身旁的人露出一個燦爛笑容,“翰墨你走不走?”
那個玄商君好像很喜歡看書,那……他還會再被派來借書的。
所以,自己還有機會。
夜昙,你不能心急。
少典有琴跟着站起來。
此時,陽光照在少女光潔的臉上。
看着那比夕陽還要絢麗的笑容時,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那你去把自己看的那些書都放好,一會兒我要鎖門了!”
說着,夜昙又拿起自己腳邊的那堆。
還書之時,兩個人的手不小心碰在一起。
少典有琴如觸電般收回自己的手。
倒是夜昙,還十分壞心眼地從書架的另一面将他剛放好的書推了出去。
啪嗒一聲。
“……”
“略~~”
她沖人做了個鬼臉。
玄商君彎下腰去撿書。
“……”
這鬼臉……甚是熟悉!
他想起來了!
————————
幾日後,禦膳房中。
夜昙望了望桌上的提子和布林,最終撈起了個布林開始啃。
都是貢品,她不吃白不吃來的!
最好能夠吃窮了他們國家!哼!
報仇無門的離光夜昙這會兒倒是展現出一個正常少女應有的天真來。
正在她以吃洩憤時,冷不防有一隻手拍上了她的肩膀。
完了!
在禦膳房偷吃可是要挨闆子的!
被吓到的夜昙像一尾活魚一般猛地跳起來狂拍自己的胸口。
“唔……”她噎到了。
玄商君趕緊遞過來一杯水。
眼見夜昙一口飲盡,便又伸手指了指她。
【你……】
随後他将手放在耳畔比了比。
【沒事?】
雖然認識這個翰墨才沒幾天,夜昙倒是很順利地理解了這些手勢的含義。
“還沒事!差點就被你吓死了!”此時,她都快忘記了這個人還是她想要發展的情報來源。
畢竟……不會說話是真的有夠慘的!
經過幾日筆談,她發現他挺有才的,怪不得能成那個玄商君的心腹。
而且這人還長得怪好看的,這就是天妒英才吧?
“我說你啊……”夜昙還想抱怨,但下一瞬,就閉上了嘴。
原因無他,她掃了掃這個翰墨遞過來一張紙條,上書一行字——
【我介紹你去一個地方,如何?】
是的,玄商君嘗試着調人來做绛阙的奉茶女官。
當然,仍然以翰墨的名義。
“我去我去!”夜昙奪下,哦不,是接下了紙條,舉到頭頂看來看去,就差沒有奉為珍寶了。
突如其來的機會,夜昙當然是滿心歡喜了。
雖然沒能當成禦前侍女,但這個玄商君,是他是老皇帝的兒子,當然也在她的複仇名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