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殿下當然不願意出兵東丘。可若是不遵父命,那就是抗旨欺君,恐怕不會有好下場。
當然,這話飛池是不敢宣之于口的。
“他說的是真的?”夜昙擡頭看向少典有琴,“說話呀你!”
“……”少典有琴并不回答。他的思緒飄遠,想起了那日,高台之上的場景。
“放他們回去,無異于放虎歸山。”
禦座之上的人,他也看不清表情。
隻覺得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
“莫非你是想讓朕,步吳王夫差之後塵嗎?”
當時他也隻是退了下去,并不反駁什麼。
夔牛的事後,也算是一種安撫,父帝好歹是同意了不處死東丘的兩位公主。
簡言之……自己也是幫兇。
合該為這件事負責。
“飛池翰墨,你們退下。”少典有琴有了決斷。
“殿下!”翰墨還想說什麼,袖子卻被飛池扯住。
二人施了個禮,還是退了下去。
“你如何知曉我的身份?”想清楚了一切的玄商君隻剩下些好奇。
“我看到過你放在神龛上的夔牛骨鼓錘。”
事到如今,她當然也沒有什麼好隐瞞的了。
“你便是那日的罪魁之一!”
“是……那是父帝賜下來的。”
玄商君想起了那日,他們用完了鼓錘後,便随意将之丢在一旁。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一将功成萬骨枯。
“一開始,我并沒有懷疑過……绛阙的翰墨,居然會是玄商君本人。”
相似的字迹隻是開啟了懷疑的序幕。
愛書之人,很少有人會連寫個批注都要請人代勞的,這不合理。
之後,她也向人打聽了,宮人說,玄商君自先王後死後,基本不開口說話。
他們甚至一度都快懷疑他是說不了話了。
太醫院醫官的診斷也是類似。
無非是說什麼哀恸過度。
“直到我親眼看見你,進入朝堂。”
因了心下的懷疑,她便沒按排班表去上工,而是偷偷去朝會上看了。
如此,便能确認,少典有琴……就是他。
“你……”玄商君還想再說什麼,蓦的聽到外邊傳來了嘈雜的人聲。
糟了!
是禁軍!
禁軍是翰墨去找來的。
飛池隻能默許。
他當然不會真的容着人拿兇器指着自家殿下的脖子。
殿下肯定會吃虧的!
轉瞬之間,情勢已經突變。
護衛的刀鋒已經架在了夜昙的脖子上。
“别過來!”也許……現在就該下手做個了斷,可是……
她也不明白,自己是在想些什麼。
許是琅環閣,許也是绛阙。
那些時日,在她心中,到底也不是風過無痕。
“都退下!”玄商君突然握住了夜昙的手。
!!!
夜昙心下一驚,腳步卻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向殿外移去。
禁軍自然不可能真的按玄商君的命令退下。
開什麼玩笑,這位好歹也是眼下有可能正位東宮之人啊。
出了事,他們都吃不了兜着走。
“你幹什麼!你要去哪兒?”她都有點鬧不明白了,到底誰劫持誰啊!
“别走了!”
“你不怕死嗎?”玄商君轉頭看了看夜昙的臉,有些出神。
“怕。”夜昙癟了癟嘴。
但是,這已經不是自己第一次面對絕境了。
大概是經曆過的生死太多了些,便麻木了。
“那為何還做這困獸之鬥?”少典有琴不解,他是有意想要放她走。
她卻一點都不領情,反倒一意孤行。
“……”夜昙有點猶豫。
她當然不是吝啬自己的一條命。
毋甯說她從未想過全身而退。
隻是如果就在此處以一換一的話,她好像太虧了。
她們最大的仇人,那老兒就沒人去殺了!
她可不覺得,僅憑蘇栀一人能成功。
“既然害怕,就挾持我出宮,記得問他們要一輛馬車,然後就走吧……”
玄商君在夜昙耳邊輕聲道。
“越遠越好。”
“你說什麼?”
她發覺,自己聽不懂他的話了。
“你到底有什麼陰謀?”他不會是……真的不會說話吧?
“我隻是……不想看你白白送死。”複仇,從來不是這麼簡單的事。
而且,最終會牽累一大批人。
“刺殺皇室,罪同謀逆……到時候,誰能救你?”
“告訴你,本姑娘這可不是困獸之鬥!”
算了,他是什麼意思都好,還是趁早終結這一切吧!
“這叫魚死網破!”
言罷,夜昙手中的美人刺便徑直朝着玄商君刺去。
“哐當”,夜昙還沒反應過來,手上的美人刺便被打掉了。
她怔怔地擡頭。
他到底還是出手了。
果然之前都是假惺惺的演戲!
“……”
他當然不能就這樣被殺了。
别的不說,自己要是真的血濺當場,緊接着被五馬分屍的就是她。
不過……
夜昙複又低頭,盯着地上的美人刺。
的确,自己武功算不上驚世駭俗,但也不至于這樣毫無還手之力才對。
這說明……此人武功遠遠在自己之上,一早便可繳了她的械。
所以……剛才他不制服自己……隻是因為……他不想。
也罷,技不如人,她又能去怨誰?
不成功,便成仁。
人固有一死……這麼想着,夜昙整個人直沖着最近那個禁衛軍的刀鋒上撞去。
隻是,她的脖子還差刀鋒一截,腰上便是一緊。
“你做什麼!你放開我!”夜昙理所當然地掙紮起來。
玄商君在夜昙脖子上敲了一記,人便軟倒在他懷中。
“殿下,您沒事吧?”禁軍首領趕緊上前。
宮裡來了刺客,他們當然是要被問責的。
别說是扣錢了,職位都不一定保得住。
聽人說,這玄商君素以寬仁聞名……希望能夠從輕處罰。
“都退下。”說罷,少典有琴便将懷裡的女子橫抱起來,向着绛阙走去。
“頭兒?”禁衛軍們紛紛圍上來,看着自家上司。
“她可是刺客啊!”就這麼放走了,一點處置都沒有?
“這……”首領蹙眉,看向玄商君遠去的背影。
今天怎麼會讓他碰上這種怪事?
不過……玄商君沒提要處罰他們的事。
他是一點也不想追上去挨罰。
“此女……乃我們殿下新納的……寵妃。”此時,玄商君的代言人——飛池不得不硬着頭皮出來解釋。
“可方才是你們的翰墨說那是女刺客。”首領想伸手撓頭。
意識到自己還戴着頭盔,他隻好将手放下。
“翰墨他向來就是喜歡大驚小怪的”,飛池一臉淡定,“其實……此女……隻是和我家殿下絆了兩句嘴,鬧小性呢!閨房之樂,諸位莫怪,莫怪……”他一邊說一邊往首領那塞銀子。
“這……”侍衛們面面相觑。
這還“樂”呢!?
玄商君還挺勇的啊……
要是自家娘子也像這母老虎一樣……
在場的已婚侍衛齊齊打了個寒顫。
不過,有銀子拿,禁衛軍們還是樂呵呵地離開了。
最終,夜昙還是沒有離開绛阙。
準确的說,是沒能離開。
玄商君坐在桌前。
他正在想,自己到底該如何安置她……
飛池便進來将剛才那番寵妃言論說予他聽了。
簡而言之,就是對口徑。
“知道了。”玄商君沖飛池點點頭。
理由倒是好編。
但自己要如何說服她呢?
說服她不要再報仇。
他看向床榻方向。
“唔……”床上的人無意識地翻了一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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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要怎麼才肯放我出去!”夜昙坐在床上,不滿地看向眼前之人。
“公主,我……可以讓你出宮”,玄商君還是想和她好好說,“送你到一個無人認識你的地方,你可以在那裡開始新的生活。”
“我……我不出宮。”
“為何?”他以為,她是個非常熱愛生命的人。
從那些批注的字裡行間,就能感受到。
“我要報仇。”知道了這人不會殺她,夜昙便也不再擺出平時那做小伏低的姿态了。
雖然她平時其實根本也沒低過幾次頭。
“……”如今話題又回到了最初的樣子。
“那你先在這裡休息。”果然,自己還是和從前一樣不會說話。
“哎,你等下!!!”夜昙在身後追着他喊。
“别走——喂——”
房門被她敲得砰砰亂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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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池一進書房,就看見自家殿下擰着兩條好看的眉毛。
“殿下?您還在為東丘公主的事情擔心啊?”
“飛池,本君不是吩咐過,要将東丘的二位公主妥善安置的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殿下,我去查了”,飛池将手中的茶盞放下,“當初,被咱們安置的是其他兩位冒名頂替的犯女……是屬下辦事不利。”班師後,他便按照自家殿下的吩咐,将人從勾欄裡接出來。
哪能想到那倆人居然賄賂了上官,頂替了公主!
如今,都還在小别院裡吃香喝辣呢。
他家殿下……想也不會真的把那兩名女犯逐回勾欄。
“飛池……”玄商君向自己的心腹投來求救的目光。
“殿下,你别怪飛池多嘴,此事還需從長計議。”這可不是哄一哄的事情。
“……”自己到底應該如何說服她呢?
其實,他隻是希望她能夠放下将自己身陷死局的那些仇恨,活得自在些。
如果,她不肯答應的話……
他也希望,她的複仇能夠止于自己一人。
與此同時,寝殿裡的夜昙自然是……
該吃吃,該喝喝。
“飛池,她如何了?”
殿下也不知道是問第幾遍了。
“回殿下,她……”飛池頓了頓,“吃得很歡。”
“……”如此便好。
傍晚時分,玄商君再次步入夜昙的房間。
這幾日,他都是歇在書房的。
“公主,你……放棄複仇了?”
“沒有啊。”夜昙理所當然地摸摸嘴,然後又繼續幹飯。
“……”
“你是想問那我為什麼吃飯是吧?”
見少典有琴欲言又止,夜昙反倒先開了口。
“我為什麼不吃?”
“你不是喜歡我嗎?”
“又不會殺我。”
她想過了,他也算救她一命,那便算是扯平了。
“你……”被大喇喇揭穿心思的玄商君再說不出話來。
“你為我做了這麼多妥協,都隻是因為你喜歡我,不是嗎?”
若非如此,她早就身首異處了。
“我……”少典有琴捏緊了拳頭,“是喜歡你。”
他素來都是有一說一的。
“……東丘之事,抱歉。”
“如果你是我,你會原諒嗎?”夜昙從容地剝開手中香蕉。
她當然知道他想說什麼。
“我……”其實,他也不知道。
“對不起……公主,我知道……說這些,不夠。”
“但你還是想讓我放棄。”
“公主,若你是我,你會不阻止嗎?”
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她殺自己的父帝。
那是不忠、不孝、不敬。
“不要再去複仇了,好嗎?”
這不是很會說話麼。
“如果我說不呢?”夜昙笑笑。
“公主,若你一定要報仇,我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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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戶輕輕地被扣了三下。
兩長一短。
聽到這個聲音,躺在床上的夜昙鯉魚打挺一般地彈起來。
她打開窗戶。
“你怎麼來了啊?!”夜昙将人攙扶下窗台。
蘇栀并不如她這樣身手矯健,差點被裙擺給絆到腳。
“我怎麼來了?我若是不來,你是不是就準備安安心心地做王妃娘娘了啊?”蘇栀一開口,語氣中就盡是譏諷之意。
“你胡說什麼啊!”夜昙有些無語,“行了,别岔開話題,我是問你,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她在這裡的事情,應該是一個秘密才對。
“你一下就不見了,我當然是去求了人啊!”蘇栀有些生氣,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夜昙,你變了。”
“我哪變了!我一直在找可以複仇的機會好嘛!”夜昙有點委屈。
但因為害怕有人監視,她隻好壓低聲音。
“蘇栀,你聽我說,這裡危險,你先回去,總之,我會想辦法出來和你會合的。”
“你還打算出來嗎?”蘇栀細細地打量起夜昙。
“你的複仇計劃是什麼?是當玄商君的寵妃,然後伺機刺殺他嗎?”
“……”夜昙有些語塞。
還真别說,美人計也是自己的備選計劃之一。
畢竟對方看上去已經被自己迷住了不是。
“你明明有那麼多次機會……可一次也沒動手。”蘇栀的語氣裡泛着冷意。
“夜昙,你答應了要幫我的。”
“我會想辦法……”
沒等夜昙說完,蘇栀便打斷了她的話。
“你最好記得。”
“我當然記得。”夜昙低下頭。
“如果他不是我們的仇人,你是不是就預備要和他在一起了?”
蘇栀的話裡夾槍帶棒,聽得夜昙有些氣。
“是又怎麼樣!我難道就不能擁有幸福了嗎?”
“你能不能不要說這些無意義的事情!”蘇栀的聲音陡然增大。
親人慘死,全族被滅,她們的人生裡就不會再有“幸福”二字。
“我們明明說好了的,殺了那老狗,殺光他所有的繼承人,為我父王母後報仇的!這些你都忘了嗎?!”蘇栀的語氣是有些滲人的悲憤,“你後悔了?你忘了父王母後是怎麼對你的嗎?你看着我!”
“我沒有。”夜昙擡起頭的時候,面上已經恢複了平靜。
“我打不過他。”
“所以才想要……另辟蹊徑。”
“夜昙!千萬不要對仇人動心,否則你會死得很慘的!”
蘇栀一把抓住夜昙的肩膀。
她是真的沒想到,有一天,居然輪到自己來對着離光夜昙說這樣的話。
“不要以為他會放過你,也不要因為他心軟!我們隻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我們做的一切都是正義的!你知道嗎!”
背叛過後,隻會是更深的背叛。
絕對不能允許她為了個男人背叛自己,背叛整個東丘!
“好了,這還用你說!你快走吧!快用午膳了!”
夜昙推着蘇栀的肩膀。
還沒等人走遠呢,玄商君便敲響了寝室門。
為了替蘇栀打掩護,夜昙隻能暫時将人拉到禦花園。
“今日這花開得不錯啊……”夜昙打着哈哈。
“公主,我送你出宮吧,好嗎?”她忽然肯理自己,玄商君多少有些受寵若驚。
“那個……玄商君呐,我有一個提議!”夜昙有求于人時,态度還是很好的。
“公主有何提議?”
“要不……”夜昙湊上去,“咱們一起把你爹給幹掉,然後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君主,再下個诏為東丘平反。”
“你不是喜歡我嗎?到時候我再給你生個兒子,你讓他當太子,将來當國君。”
這樣就可以報仇了。
雖然時間長了點,但她們都不用死。
可謂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你是讓我……弑父弑君?”
“絕無可能。”
“那你就趕緊把我放了!”夜昙惱了。
“你不殺,我就去和别的皇子合作!”
“反正肯定會有人為了皇位答應我的!”
“哼!”
夜昙在鼻子裡出氣。
“你……”
她翻臉的速度比翻書還快,玄商君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你瘋了!”
這是在禦花園,被别人聽到了,掉腦袋的不光是他們兩個人。
“你要找别人合作?現在,宮裡大概有不少人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再說……”玄商君目光幽幽。
“公主,你當真以為在這宮裡,有人會中美人計嗎?”
“……”夜昙不說話了。
她還沒那麼天真。
“公主,無論你去找哪位皇子合作,他們都不可能會相信你的,他們隻會把你當成是我抛向他們的誘餌。若知我……在意你,怕是會反過來利用你威脅我。”
“……”他非要這樣拆自己的台是吧!
“哼!”
“昙兒,随我回去吧……”玄商君略感無奈,隻能連抱帶哄地給人弄回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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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飛池欲言又止,“我們要去禀告陛下嗎?”
如果不去的話,陛下一旦真的……如今,東宮空虛,支持他家殿下的人很多。
殿下有相當大的可能,可以坐上這至尊之位。
少典有琴的目光緊緊盯着桌上。
飛池從夜昙房中的垃圾桶裡刨出來的一些碎紙片。
為了防止她逃跑,甚至是想不開,他吩咐飛池不能給她火柴、剪刀,甚至是長一些的衣服,例如披帛等。
但其他生活用品,都是要什麼給什麼的。
“蘇栀,這事……是真的嗎?”
他回想起,自己方才在走廊拐角處聽到的那細密女聲。
雖說非禮勿聽,但……事關重大,他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玄商君看着桌上的碎紙片。
拼湊之後,不難得到結論。
“不要聲張。”他聽到自己這樣囑咐飛池道。
她還是不肯放棄。
也是,放棄了,也就不是她了。
自己到底要如何才能化解她的仇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