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那人……早就投胎了吧?
夜昙背着個包袱走出門來。
如今,她已十八歲了。
若再不找到辦法解決即将到來的災異,她的下場隻有死。
就算是姐姐……也沒辦法幫自己。
她知道,那個女人絕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心軟。
可她亦不會就這麼輕易地被他們逼上死路!
由于自己展現了非同尋常的天賦,離光氏的女魔頭——大概是他們現在對自己的美稱。
不過也因此,師父好歹願意透露一些關鍵的信息給她。
……還美其名曰“惜才”。
哼!
其實,這些年,她一直都在練習可以控制那所謂災異的法術。
據女國師透露,災異……大概會以群魔起舞的形式降臨人間。
而她,命數至陰,會成為這些魔物的食物、容器。
若是不想成為空殼,成為傀儡的話……就隻能訓練自己控制魔物的本領。
惟有如此,方能博得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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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背着一個包袱,手中還拿着一張地圖,走在路上。
風日晴暖,望雪之際。
六花疊降,四野均沾。
又是一個冬日。
夜宿曉行,融融白雪,倒是讓古村更顯寂靜。
少典有琴,如今或許該稱呼他的道号——玄商才是。
他此行的目的地隻有一個——仙谷。
那是師父交代的,阻止世間災厄之地。
這麼多年的靜心修行,就是為了等那一刻。
為天下人犧牲,他并不覺得有什麼不甘。
倒不如說是……慶幸。
比起其他人,他生來就沒有痛覺,可以如此做。
如今,自己也再無其他親人了,他的死……沒有人會舍不得,所以更沒關系了。
少典有琴緊了緊臉上面具。
這面具是師父贈予的,他自然時刻都帶着。
正在他如往常那樣走在路上時,隻聽路旁唿哨一聲,眼前突然冒出了六七個人,各執長槍短劍,利刃強弓,将他團團圍住。
其中一人大咤一聲道:“那道士休走!趕早放下行李,饒你性命過去!”
“……”遇到強人,少典有琴倒也不慌亂,隻是對那六賊施了個禮:“列位有甚麼緣故,阻貧道去路?”
為首一賊顯然很驚訝,如此鎮定自若還拽文的肉票,他們縱橫山頭這麼多年,也不多見。
而且,這人還戴着一個看起來很是詭異的黑色面具。
難不成他們今日遇到個高手?
……不過,富貴險中求!
自己還是先走起流程吧!
“我等是剪徑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東西,放你過去;若道半個不字,教你碎屍粉骨!”
其餘衆賊聞言,亦是喜的喜,怒的怒,愛的愛,思的思,欲的欲,憂的憂,一齊上前亂嚷道:“快快交出錢财,饒你不死!”
“……”
他并不會什麼高深武功,因師父說了,修煉心法才最重要,沒必要浪費時間在練武上。
同時也沒什麼錢。
臨行之際,師父的确說過要給他一些零用錢,但被他拒絕了。
出家人一切從簡。
而且……真的沒有必要。
此時,少典有琴意識到,他陷入了一個尴尬的境地。
“把你身上的錢都交出來!快着點!”六賊早已騷動不安。
“可是諸位,貧道……沒有錢啊……”此時的玄商君肉眼可見地為難。
一路上基本沒人為難他這個道士,直到來到甘州,這些人可能是因為太窮了,才會落草為寇,出來打劫。
這情況,自己也不是沒考慮過,也和師父探讨過。
當時,師父隻是笑笑,便給他講了個文殊與普賢的故事。
相傳,寒山為文殊菩薩化身,拾得為普賢菩薩化身。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
拾得卻說——隻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
最後,師父還教了他一個偈,名曰“彌勒菩薩偈”,隻言——人弱心不弱,人貧道不貧。世人愛榮華,我卻不待見。名利總成空,我心無足厭。堆金積如山,難買無常限。
……對方若要搶什麼,那便聽之,任之。
雖然他也疑惑,作為道門弟子,為何要學佛家言。
師父卻言,三教合一,莫向外求。
“貧道一路隻靠布置行路,諸位且信我。”
他解釋了很久。
可他們依舊不相信他沒錢。
“來人,給我搜”,為首的盜匪将手裡的大刀扛上自己肩頭。
“等等”,少典有琴眉峰微皺。
他不喜别人近身,更不喜被人碰。
“我自己來。”玄商君舉起手,示意自己不會反抗。
在脫得隻剩中衣後,那些強盜才終于相信他。
為首之人拿刀拍拍他肩,拍拍他背,又揮了揮刀,示意人趕緊轉過去。
“……”玄商君隻能無奈轉身,下一瞬,驚得全身一震。
“!!!”他的确是沒想到那頭目居然還會拿刀拍自己屁股。
“可以了嗎?”見六賊已經确認過了,少典有琴開始穿衣服。
有道是“君子正冠而死”,若非事出突然,他定是不會在戶外脫衣服的。
待玄商君重整衣冠,轉身就見那些強盜正拿着自己用來包裹畫軸的包袱,笑得一臉猥瑣。
“等等!”别的他都可以不要,但這個可不能就這麼拱手送人。
“那是我師父的畫像!”
“請還給我!”
見強盜頭子并沒有給出什麼回應,玄商君隻得又補上一句,“諸位大王,那畫真的不值錢的。”不過是寄托一份對師父的思念。
“看在你是出家人的份上,就饒了你的小命!還有!大王是我!”賊首揚了揚刀,當然不會将他的話放在心上。
“知道嘛!”
什麼諸位大王!
一山可不容二虎!
“走。”強盜頭子隻是留給玄商君一個背影。
“……”倒是把畫還給他啊!
因為對方根本不搭理自己,少典有琴隻能窮追不舍。
……素來隻有我追人,何時能有人追我?
這不奇了麼?
被玄商君纏上的強盜們不耐煩,便停了下來。
“老大,那小子還跟着呢!”他們分明就已經将人揍了好幾頓了!
誰知道他居然這麼頑強?
“老大,要不算了吧”,某個小頭目看不下去了,“不就是副破畫嘛!我看也不值幾個錢,咱們還給他吧?”
“那豈是不便宜他了?”頭目皺皺眉,盡力裝得成竹于胸。
雖然他不懂,但萬一那是個值錢的玩意兒呢?
事關大王的威嚴……和荷包呀!
“可是……那小子長得可真是……”一賊咽了咽口水,“辣眼睛啊……”
就說他自己這尊容,也算長得醜了,沒想到,還能被人吓到。
“确實。”另一賊點頭附和。
先前那小子戴着面具,後來老大讓他拿下來檢查,還把他們都吓了一跳。
好大一個疤。
“說到底還不都要怪你,說他長得吓人,你看他故意不把面具帶回去了!”想來是專程來辣他們的眼的!
都知道他眼見喜最受不了這個了!
“說不定……就是同行呢?”又一賊如是猜測道。
“我覺得不是……那度牒當是真的。”
“那也有可能是從真道士手裡搶的吧?”
“……也是,那你去幹掉他?”
“……不,讓老六去!”
“我才不去!要去你去!”
五賊推來扯去。
他們誰也不想真的去殺個道士。
殺出家人是會遭報應的。
這點就算是他們這些大老粗,也是知道的。
“行了,畫給他!”
最終,不勝其煩的強盜頭子丢下了卷軸,帶着其他諸如碗盞、衣服、香料等戰利品們,揚長而去。
少典有琴緩緩向畫軸走去。
身外之物,舍了便舍了,隻要畫沒事,就可以了。
不過……自己今天要住在哪裡呢?
應付這些賊人,耽擱了快一個時辰,不知道能不能及時趕到下一個城鎮,找到道觀落腳。
玄商君邊想,邊蹲下來撿畫。此時,他突然感覺一陣暈眩。
這感覺……不太對。
他用手摸了摸背後,才知道是出血了。
……
少典有琴看了看手上的鮮血。
應該沒關系吧?
過一會兒大概就能止住吧?
他握住畫軸想要站起來,眼前卻是一黑,又向地上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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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夜昙覺得……自己的腳好像踢到了什麼似的。
她雖然每日都趕路,但也不忘抽出時間練功。
現在便是來野外找練功場地的,誰知道好好地走着路,就撿屍了。
夜昙踢踢腳。
這個躺着的屍?穿的衣服白得奪目,腰間又有大片血漬洇出。
就更讓人沒法不注意了。
不知道會不會有遺漏的錢财?
夜昙蹲下來。
呃……
看這頭冠……是個道士。
傷口是在……後腰嗎?
莫不是遇上強盜了?
這一帶強人是挺多的。
這麼想着,她又伸出手,将地上人像個煎餅似的翻過來又覆過去,摸遍了那倒黴鬼的全身。
得了,還是個窮鬼!
但……也是個仔細鬼。
即使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整個人看上去也依舊體面。
“……咦?”夜昙盯着人看了半晌。
她發現,這還是一個臉熟的窮鬼……不對,是死鬼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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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是……”再睜開眼睛時,少典有琴發現自己已置身于一個小木屋中。
木屋并不大,應該說,隻有一個房間而已。
眼前……是一個姑娘。
臉圓圓的,白白的,眼睛是有些淡的琥珀色,正專注地盯着自己瞧。
看起來很是面善。
是她救了自己啊……
“姑娘……”玄商君掙紮着起身,想要行禮,“多謝姑娘……咳咳……”
“欸,你别起來啊!”夜昙趕緊将掉下來的熱毛巾重新拍回人腦門上。
“呃……”
“要謝我?欸~不用不用~”夜昙趕緊做出一個制止的手勢。
自己撿着屍以後,便馬不停蹄地去問當地村民租了間房子,可花了不少錢。
他現在一分錢沒有……
若真要謝,怕是隻能……以身相許了,嘿嘿~
“不是……”他的意思是……能不能把那個熱得不行的毛巾給拿掉。
其實他剛才就覺得有點燙。
少典有琴不由擡手摸臉。
“我感覺臉……”
“臉怎麼啦?”夜昙打量了一會兒,“嗯……有點紅?燒的吧?我看看……”
少典有琴愣了一會兒。
!!!
他趕緊撇過頭去。
“哎呀你幹嘛呀!”夜昙被他的反應唬了一跳,也開始緊張起來。
“哪裡疼?哎呀你轉過來!”
“姑娘……”
他的面具不在手邊了。
那本是為了遮住臉上的傷痕。
“不知姑娘可否在山道上拾得一個面具?”
“欸?面具?”什麼面具?
“沒有啊。”夜昙撓撓頭。
方才她光顧着興奮了,眼裡隻能看見他,看不見别人。
“……”想來應該是掉在那裡了,這姑娘沒注意。
之後自己再去尋尋吧。
“别說面具了!你轉不轉過來?”
夜昙性子急,當即拿手去撥人臉。
“看着我!”語氣很是強硬。
!!!
玄商君吓了一跳。
女孩子的手……居然這樣軟綿綿的。
“在下……容貌醜陋,恐吓着姑娘……姑娘等等……”
“不是……你做什麼啊?”
她又不瞎,當然看得到,他半側臉上的傷口是大火灼燒後的痕迹。
可那又如何?
“我……師父教過我一個法術,請姑娘容我片刻。”
少典有琴開始捏修容術的手訣。
他會的法術不多,大部分是看書時自己領悟的。
師父讓自己别淨把精力放在旁的事情上,他便隻能放棄。
唯有這個修容術……是師父親自教他的。
為了平息觀中師兄弟對他的指指點點,讓他專心修煉。
為了不吓到路人和花花草草,後來師父又送了自己一個面具。
“多謝姑娘相救。我……”玄商君背着夜昙開始整理自己的衣服。
他是打算先告辭了。
和個姑娘同居一室,實是不妥。
“行了,不準動!”都什麼時候了,還修容術呢!
“還穿什麼衣服!”夜昙直接上手扒拉人,“快脫了!躺回去!”
“啊?”
“我說脫了!躺好!”
“這……”
意識到夜昙不是在開玩笑,少典有琴十分尴尬地朝人笑笑。
“姑娘,男女授受不親……”
“喔?”夜昙眯起眼睛,“這麼說,你想流血流到死喔?”
“不……不想。”玄商君有些無措。
如此……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了。
“那就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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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疼嗎?”
将床上的人撥到合适的身位,夜昙便伸手去碰他後腰。
“不,不疼。”玄商君的身體如觸電般微顫。
“……騙人!”
“姑娘……姑娘有所不知,我……生來沒有痛覺。”
“那你為何發抖?”大聰明夜昙自以為發現了漏洞。
“……因為……”
“嗯?”
“你别……”那不是因為她還在亂戳他後腰啊!
“嗯?不是不會疼嗎?”夜昙停了作亂的手。
“是不會痛,但我……我有感覺的。”
再說了,她這麼碰他……根本就不像是在治病!
“……你怎會被人搶?”将人折騰得不輕後,夜昙終于開始給人換藥。
“我……因為我功夫很一般。”少典有琴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為何會一般?”
“師父并未教授。”
“為何?”
“隻因家師令我好好修心。”
“……”
傻瓜啊!師父不教……那不會偷練嘛!
她的本事就基本是自己開發的。
國師那老女人根本就沒怎麼認真教過自己!
被她纏得沒辦法,才肯教個一招半式,随後又讓她自己領悟。
好在她擁有無雙智慧!哼!
“姑娘。”見夜昙沉吟不語,少典有琴複又開口。
“多謝姑娘相救。姑娘之恩,來日必報。敢問姑娘高姓尊名?”
他忍不住側過臉,去看身後人。
“……昙昙。”
夜昙理所當然地報出了花名。
不能說自己叫離光夜昙。
萬一他聽過自己的名字呢?
自己可也算是小有名氣呢~
“譚?言覃譚?”
“不是,是昙花的昙。”
“昙……這個姓可真少見啊……”玄商君下意識覺得新奇。
“姑娘家中可是信佛?”
“昙”,《姓氏考略》亦收,其注雲:為瞿昙氏所改。
“瞿昙”本是佛家姓。
“切~”夜昙向來奉行“物稀為貴”原則,這會兒雖是個假名,見人稱贊,心下倒也受用。
“你怎麼不說像本姑娘那麼貌美的~本來也很少見呀~”
“嗯。”少典有琴老實點頭。
“姑娘确實貌美。”
“……你……”夜昙語塞。
自己當初怎麼沒發覺……這人居然這麼油嘴滑舌!
“告訴你喔,本姑娘姓‘昙’,名‘昙’,那自然是……”夜昙轉轉眼珠,迅速找到了個匹配的形容詞,“人比花嬌!”
“的确。”昙花一現的美,他覺得有些過于短暫。
眼前這女子……
“蔚昙昙其杳藹,象翠蓋之葳蕤。”
“嗯嗯!”夜昙點點頭,拍拍手,最後給人腰間系上一個很醜的結,又将人扶起。
“那……你是?”轉過眼,她又開始明知故問。
其實,“少典有琴”這個名字她一直都記得。
“玄商,是貧道的道号。”少典有琴低頭行拱手禮。
她這麼盯着自己……他還是不适應。
“我說,玄商……道長啊。”
夜昙有意擡起了左手,捋了捋左耳處的碎發。
“你……”
“我~~~”夜昙壓住唇邊笑意。
如她所料,他果是注意到了自己手上的東西。
“那佛珠……”
怪不得他會覺得這姑娘面善。
不僅是因為記性好,那天……實在太過慘痛,所以他記得一清二楚。
“你沒有丢掉啊……”無需懷疑那時候的孩子是否賣掉了佛珠。
七年前,這琉璃色的眼睛,着實讓他印象深刻。
“原來你是女孩子啊!”少典有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他還記得那時候,自己還稱呼她為“兄台”的。
“當然了。”夜昙也有點不好意思。
畢竟一串佛珠戴六七年,不是窮,就是有什麼别的心思吧?
她甩了甩發辮以作掩飾。
“我這不……也是看在禮物的份上嘛!”離光夜昙如是嘴硬道。
“不然我一早就拿這個去換錢了!”說着,她又抖抖腕上珠串。
自己從不是那麼好心的人,不會随随便便就去搭救個陌生人,還特别給人租個家。
畢竟她看話本的時候,經常看到不少農夫與蛇的故事。
然,合上話本,瞥見自己腕上佛珠時,便又想起……
某個“農夫”的臉。
故事總是曆久彌新的。
他的臉……
在她無數次的回憶之中,變得更清晰了。
究竟是愧疚?遺憾?還是慚愧?
或者隻是單純的懷念?感激?
其實……她也分不清。
那日的記憶,像是一粒種子,在經年累月的回味中,生根發芽。
因此,盡管七年過去了,她也還是一下就認出來了。
不然,她怎麼會在百忙之中救人呢?
時過境遷,再見之時,她發現,自己居然不再因為重新找到這個替死鬼而狂喜。
卻依舊忍不住如往昔般雀躍起來。
她走在更改自己命運的途中,卻突然遇到了這個人。
從前,她高興,僅僅是因為這個人能幫自己逆天改命。
因為自己……何其弱小。
而現在,她高興,僅僅是因為——能夠再見……
是件很令人高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