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怒從心頭起,也顧不得太多。
夜昙又回首看了看院落裡晾着的衣服。
……回來以後他就開始洗衣服。
“那個……你怎麼樣?”
夜昙半步半步地挪過去。
“怎麼又用修容術啊?”
想是他心裡還在介意那事吧?
“……”玄商君繼續低頭搓夜昙換下的衣服。
她幹架的時候還被某個小孩扔出的雞蛋打到了。
……他當然明白,她也是為了自己好。
可打孩子……就太過了。
“我跟你說啊,别再用修容術了!”夜昙掖了掖自己的裙角,蹲下來。
“你想靈力枯竭而死嗎?”
“……不想。”玄商君停下手中動作,擡頭認真看向夜昙,“昙昙,對不起,我……”
“什麼?”
“村民已經在議論了,我怕……流言很快會傳開來。”
“我不怕。”想也知道,不是說私情,就是說怪物什麼的。
哪個村民敢欺負到她頭上來啊?
她鐵定就讓人給打一頓,再扔出去!
“可是……”
“哎呀,你别洗了!”夜昙看不下去,将人拖起來。
“回去!”
“來,先試試新衣服!”她不由分說就要解人腰帶。
“……我自己來。”
“很合适嘛!”夜昙拍拍手。
“真好看!”
看來他這個修容術還是很實用的麼。
……等等,修容術?
“哦~我知道你為什麼用修容術了,你是不是為了和我送你的衣服相配啊?”
夜昙大聰明一臉戲谑表情。
“……”
少典有琴并不接話,隻是默默背過身。
他的确是想要在她面前……好看些。
也不知是為何。
可能……可能是因為,那夜以後,再沒有人送過自己禮物。因此,在聽到她要送自己衣服時,自己心裡會克制不住地湧上暖意與酸澀。
“……”
他這态度……很明顯,自己猜對了。
“那你就趕緊轉過來嘛~”
夜昙美滋滋地戳人後背。
“哎呀,變都變了,那不就是要給我看的嘛!你就讓人家多看看嘛~”
“……”玄商君被夜昙那直白的言語臊得說不出一句話。
“你讓我一下啦!”見人沒有轉回來的意思,夜昙便貓着腰,從門窗和人的縫隙間鑽到他身前,“你的臉真的……很好看。”
沒錯,她又看入迷了。
“你……”玄商君别過臉去,“别安慰我了。”
“不是,就是很漂亮呀~”她一早就這麼覺得了。
“當初你救我的時候,我就這麼覺得……”
夜昙自顧自地陷入了回憶中。
“當初……我第一次離開家。”
“那時候,你要是不幫我,我可能真的會有點糟。不過……其實如果你能請我去你家裡坐坐……說不定”,話到此處,夜昙又忍不住湊上去,“說不定你家就不會着火了呢?”
她肯定能阻止那個惡意放火的人,揭穿這一切陰謀的!
“……”
“你這麼看我做什麼?我可聰明了!”夜昙挺挺胸,“那個什麼……你聽說過因陀羅網吧?”
“……”他當然知道。
《華嚴經》曾言,忉利天王的宮殿裡,有一種用寶珠結成的網,一顆顆寶珠的光,互相輝映,一重一重,無有窮盡,這種由寶珠所結成的網,就叫做因陀羅網,也叫做帝網。
象征宇宙間萬物相互依存、相互關聯的複雜性和無限性。
亦表明佛陀教誨和智慧的無邊無際。
“那日,我要去寺中見母親,無法招待你,而且,府中也沒有大夫。”
少典有琴其實并不慣常回憶那一日。
隻因那日的所有,就好像烙鐵一般,印在他腦海中。
夜深人靜時,時常回潮,那感覺……似痛非痛,直讓他說不出話,喊不出聲,輾轉難眠。
“不過,還好那日,我并未請你入府。”
不然,這世上大概又要多一個冤死鬼。
見人陷入沉思,夜昙忍不住揮揮手。
“總之……謝謝你啦!”
“我……”少典有琴下意識地握住拳,“能幫到你就好。”
他也沒有想到,救她,居然也救了自己。
隻可惜,那日之後,他也不再是他了。
————————
“昙昙,你……在做什麼?”
“畫畫呀!”夜昙舉了舉手上那半拉黑漆漆的東西,眯了眯眼睛,似乎是在看尺寸。
“這都不知道啊!”
“這是何物?”
她是在畫面具。
“知道你不行!”之前,她還特地回去那撿屍的地方找了半天。
結果啥都沒有。
“所以我呀~特地給你做了個面具!”
夜昙高高舉着面具,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正好能遮住少典有琴左側臉上的疤痕。
“嗯!不錯!很帥!”
不愧是她!
手藝真的很不錯!
如果忽略面具上那個詭異花紋的話。
“多謝。”但顯然,玄商君并不在意花紋。
“面具,我很喜歡。”反正他也看不見嘛。
“你必須喜歡!”
霸道公主離光夜昙又将人臉上的面具拿下,順便踮起腳親了親人臉。
“……為什麼?”玄商君捂臉。
一臉困惑。
“傻瓜!”
“哼!”
“你……為何不怕我?”
他們看到了這傷痕,都叫他醜八怪,然後跑掉。
“不是……這到底有什麼可怕的?”
夜昙指着自己臉誇張道。
“不就是個燒傷嘛……就是……一定很疼。”
夜昙的語氣相當肯定。
“……”
他應當搖頭的。
母親在問自己疼不疼的時候,他也總是搖頭。
然而這次,面對夜昙的疑問,少典有琴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雖說他不知道真正的疼……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但沒有痛覺,并不是真的一點都不痛。
母親說過……心裡那種難受得緊的滋味……就是心痛。
不論是那被熊熊烈火包圍的夜晚,還是之後在觀中的年月。
……道觀旁的小孩子,有時會用石頭打他。
師兄弟們也會對他指指點點。
被所有人讨厭,心裡當然會難受。
但日子久了……就習慣了。
隻要避開他們就好了。
他沒有朋友。
他們都不是他的朋友。
他全都理解,亦習以為常。
也許,這就是最好的。
做一個注定要赴死之人的朋友,該是一件很令人難過的事。
他隻是沒想到……
在這荒村,于此窮途,居然有……如此奇遇。
自己分明一早就說過——是要離開的。
可她還是不減半分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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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昙正在院子裡劈柴。
沒辦法,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就是什麼都沒有。
她也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所以不能當着人面用法術。
“昙昙,你……需要幫忙嗎?”少典有琴走到院子裡。
“不用了。”
“……可我……我想幫你做點什麼。”
他不能多幫她什麼了。
他馬上要走了。
可心中……着實過意不去。
住在此處,讓她費錢費力費神,偏生……他又孑然一身,實難為報。
“咔嚓”一聲,又一片木柴應聲而斷。
夜昙看出來了,他是想要來和自己道别的,卻不好開口。
她當然不想讓他提這茬!
按理來說,她是應該開開心心送人走才對。
有人自願替她送死,那可是天上掉餡兒餅的事情!
按照自己那魔鬼師父的話,她合該做夢都笑醒了。
不可否認,一開始,自己的确是想要拿他填坑的。
可如今,她不想了。
不僅是因為她花了那麼多時間,去修煉如何控制妖魔,不變成一個傀儡。
這精力不能白費。
還因為……她很單純地不想看他去送死。
“你餓不餓?等等啊,等我劈完柴,就可以開吃了~”
夜昙振作精神,迅速轉移了話題。
“……好。”
這熱氣騰騰的生活,讓他的心頭盤上了陣陣暖意。
“昙昙,謝謝你。”
“哎呀,你和我還客氣什麼?不就是一頓火鍋麼!”
“我,其實……我很少和别人一起吃飯。”這樣的日子,真是久違了。
“你不是說之前都住在道觀麼?怎麼你不和你師兄弟一起吃嗎?”
“師父讓我潛心修行,所以,我一直都待在靜室中。而且……我……怕是會擾了他們的興緻。”
“……”聽到這裡,夜昙放下筷子。
“昙昙你怎麼了?”
“怎麼哭了?”是他說錯什麼了?
“這個金針菇好辣!”
夜昙邊擦眼睛,邊将屁股下的小闆凳往人身邊挪了挪。
“其實……我之前也都是一個人吃的。”她那小黑屋裡甚至連飯也沒有。
“來……你吃這個!”
“……”她為何要将很辣的金針菇夾給自己?
他看上去像是很能吃辣的嗎?
果然自己是哪裡得罪了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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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停下筆,将抄好的《心經》放進包裹中。
夜昙将手裡的茶碗放下。
他還是要走。
“你……能不能不走啊?”夜昙想了想,還是決定再開口挽留一下。
先發制人,好過被動接受。
她也不可能忍住什麼都不做。
“……對不起。”這是不能被允許的事情。
“要不我們逃吧?别去管這些事情了,你師父找不到我們的。”夜昙下意識抓住了他的手。
她意識到,自己還可以試一試美人計。
然而事與願違,他還是放開了她的手。
“為什麼啊?”夜昙有點不甘心。
“你就沒有一點喜歡我嗎?”
她真恨這人是塊木頭。
至于他會不會是不喜歡自己……
那怎麼可能!自己魅力肯定是夠的!
“什麼是……喜歡?”
他沒有什麼和女人接觸的機會,小時候随母親學佛,長大了随師父學道,自然不明白。
愛……是什麼?
“喜歡就是……”起先,她自己也不是很懂……何為愛情。
隻是狂看了很多話本。
本來一切都是紙上談兵,不過現在她多少有些明白了。
“就是在一起就會很開心,然後想要一直在一起。”
嗯,就是這樣的!
她很确定!
“你再仔細想想!想清楚了再回答!”
此時,夜昙的語氣中已經帶上了非常明顯的威脅之意。
“我……想想。”
“……”見人居然真的在埋頭冥思苦想,夜昙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大傻瓜啊!
……在一起就很開心,而且不想分開。
的确是。
“我想……我對姑娘……”
“嗯?怎麼樣?”夜昙一臉期待。
“大概是……在意吧?”想了一會兒,少典有琴終于得出了結論。
他是沒有資格談什麼喜歡的。
“就隻是在意嗎?!”期待落空的夜昙大叫起來。
他居然說隻是在意!
現在她才超級在意的好嘛!
“昙昙……你……”少典有琴執了夜昙的手,摸了摸她左手上的佛珠,試圖安撫人,“好好帶着佛珠。”
“你今天走,我明天就丢掉!”夜昙賭氣道。
“哼!”
“今日一别,後會無期……”
“若是有來生,我……會報答你的。”
其實,他是沒有來生的。
所謂獻祭,就是要連靈魂也一并獻出的意思。
所以,他們再不可能見面。
他不喜歡撒謊,但确實……不想看她露出傷心的表情。
“你要健康、快樂……長久的活着。”
夜昙氣得。
“我算是看透了!你就是個空心的!”
“……”
“你走你走!”夜昙想推人,又怕真的傷了他。
“既然隻是在意的話那趕緊滾好了!”
她“砰”地一聲将門摔上。
該死的少典空心!
氣死她了!
沒一會兒,夜昙又灰溜溜地推門進來。
“這個給你!”她将一個小袋子塞在人手裡。
“這是?”玄商君停下打包的手,打開那錦囊。
“可是……我不能要你的銀子。”
“為什麼?!”夜昙驚訝了。
“你之前不也一直都接受人的布施?為何單單不肯要我的?”
“那不一樣。”
不一樣的。
她在他心裡,不是普通的檀越、施主。
“那你就當這是佛珠子的報酬,是那日的點心費、醫藥費了!”
“……”若是這麼說的話,他當真是無法拒絕。
少典有琴想了想,将已經打包好的包袱遞出。
“昙昙,這個給你。”
“這……”夜昙望着少典有琴手中的包袱,背過手去。
“我不要!”
“可是昙兒……”玄商君放軟了語氣。
他沒有機會再見她了。
“這些物件雖然不值幾個錢,于我卻十分珍貴。我……無人可托,隻能……求你幫我保管。”
“你個傻瓜!笨蛋!”
這麼急着去死嘛!
活一天就要用一天的錢啊!
“……”僵持了許久,終還是夜昙敗下陣來。
“那我先幫你保管着,你回來的時候我就還你。”
“多謝。”
一夜過去。
晨風随着“吱吖”的開門聲灌入屋中,很快又消失不見。
夜昙微微試着睜開一隻眼。
她一整晚都在裝睡。
因為……她覺得他肯定會偷偷摸摸地溜走。
這會兒,夜昙的餘光看到少典有琴望了房子一會兒,随後轉身離開。
她趕緊下床。
卻沒能直接追出去。
夜昙一屁股坐在自家小木凳上。
追出去,她又能說什麼呢?
“……”夜昙無意識地捏緊了桌上那包袱。
畫軸、玉佩,他都給了她,隻帶走了自己做的那個古古怪怪的面具。
……像明鏡一樣直率,又有春風一樣的溫柔。
夜昙“啪”一拍桌子,站起來。
她從衣櫃中翻出早就準備好的包袱。
是的,生氣歸生氣,惆怅也惆怅,不過她一早就計劃好了要跟蹤。
反正他們二人的目的地都是仙谷。
————————
【佛前願】
少典有琴背着包袱走在路上。
夜昙在比較遠的地方跟着。
隻是,她越跟越覺得奇怪。
這不是去仙谷的路。
從甘州出發,下一步應該是涼州,但是他卻向沙州的方向去了。
明明距離那個日子也沒剩幾天了。
沙州明明隻有……
可他緣何要去莫高窟?!
難不成少典空心他突然開竅了,後悔了,不打算去仙谷了?
……不會吧?
那個木頭居然會後悔嗎?
夜昙有點狐疑。
而且……明明把值錢的都給了自己,為何他的包袱看起來還是很沉重?
到底是裝了什麼?
如果隻是幾件衣服……至于的麼?
莫不是……他還藏了私?!
此時,滿腹疑惑的夜昙正扒着一堵土坡往院牆裡偷窺。
被偷窺的對象倒是全然無覺。
少典有琴之所以繞道河西沙州,原因很簡單,他就是想要去一下沙州那著名的洞窟。
時間……如果擠擠的話,應該來得及。
他也沒想到,昙昙給的那藥,真能讓自己的身體狀況好轉不少。
畢竟之前那段日子,自己的病是越來越嚴重,她成日都唉聲歎氣的。
說到底……自己能走到這裡,也多虧了她。
少典有琴将包裹中的幾個卷軸拿出來,擺進了洞窟存放經卷的地方。
他雖然一直跟着師父修道。
但母親從小就笃信佛教,所以他也并不抵觸。
少典有琴掀起衣袍,跪了下來,雙手合十,開始閉目許願。
“世尊在上,今緣外賊掩襲,國土擾亂,流曆河西,适寓沙州。大雲寺比丘等搬移聖經于莫高窟,而罩藏壁中,于是發心,敬寫般若波羅蜜心經數卷,安置洞内。伏願龍天八部,長為護助,城隍安泰,百姓康甯。次願……甘州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現世業障,并皆消滅,獲福無量,永充供養。”
磕完頭後,他緩緩起身,走出洞窟。
窟外,正是夕陽西下。
他身上的包袱變得十分輕盈。
“……望波際兮昙昙,眺雲間兮灼灼”,玄商君舉目,望向天邊斜陽。
“昙昙……願你……一世安好。”
從小母親便教導自己——善惡有報。
果是如此。
世尊,到底是眷顧他的。
所以讓他能遇到她。
“……”
偷摸躲在洞窟後的夜昙咬緊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