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昙将少典有琴拉自縣衙二堂……密謀。
“有琴,我們得讓他們相信你就是那個黃袍郎君……”夜昙摸着下巴,“嗯……或許還要給出非常明确的祭祀方法。”以一個新的謊言去代替舊的。
“……”
扮演别人眼中的他人?亦或是自己?
說實話,他也搞不清楚了。
“好。”少典有琴隻能點頭。
夜昙便興緻勃勃地在他身上不斷加衣服。
“昙兒,你究竟要把我打扮成什麼樣啊?”
神君有些哭笑不得。
彩衣加身……不是第一次了。
卻着實有些沉重。
畢竟這材質可不是天光绫。
如今這局面……亦是難堪。
夜昙哪管這些,這裡摸摸,那裡碰碰的,美其名曰幫人整裝。
其實不過反複亵渎神靈……
就是玩~
“咱們必須要讓他們相信嘛,當然得和那妖怪一樣咯!”
最後,夜昙又在彩衣最外頭給人罩了一件明黃色的罩衫。
“嗯,很好~”她捧着人臉端詳一番。
這麼一番折騰下來,那簡直是一模一樣!
“……”神君微微别過頭。
這也太别扭了吧!
“有琴~你再忍忍啊~”夜昙趕緊安撫。
讓他這個真的打扮得和假的一樣,可不得委屈麼。
“聽我說,待會咱們就~”
不久後,夜昙領着新鮮出爐的彩衣神君,就同他們第一次見面那般,居高臨下,從天而降。區别是這次神君攜着娘子。
如此興師動衆一番,到底功夫不負有心人,那縣令李祈終是率着一幹百姓跪下來,叩拜頌禱。
“……”少典有琴看着烏壓壓一片跪拜之人,求财有之,求官有之,求姻緣有之。
他相信,此刻,他們祈求的心是真誠的。
隻是……自己還是不願看到他們為了祈神繼續勞民傷财。
“諸位,本君不是财神,不是風神、雨神……更非燕禖。”
他現在隻是普通人。
“其實不能幫你們實現願望……”
少典有琴話還未說完,夜昙便推着人肩膀往衙裡頭走。
“好啦好啦……”
“可是昙兒……”神君一步三回頭。
“交給我吧~”
她哪裡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呢?
見玄商君離開,磕頭的人群更瘋狂了,磕得一地血的都有。
最終,夜昙自告奮勇地演繹了最後一段送神戲碼。
因着此地本就兩月有餘未下滴雨,又恰巧趕上作物生長的特殊時令,所以許多信衆都存了求雨的心思。
自己正好利用這點。
至于方法麼……夜昙還稍稍斟酌了一下。
某刻,她忽的靈機一動。
這地方……到底也是歸他們離光氏管的麼!
她怎麼都給忘了!
許是真的當百姓當太久了!
于是夜昙趕緊修書一封,發往京都,讓皇帝立刻馬上換一個縣令來。她甚至還貼心地随信附上了一帖符咒,以便對方能夠馬不停蹄,一日千裡。
畢竟她和她有琴的時間并不算多。
僅隔了兩日,新縣令便攜着诏書前來赴任,還宣了旨意——
凡宣淫祀者,罷官、捕之,重犯者論死。
随後,夜昙又與那新縣令叽咕叽咕謀了半晌。
她是準備跟人合演一出戲。
說是合演,其實就是夜昙一人的獨角戲。
謀定後,她特地變化成新縣令模樣,于清晨鄭重其事地來到玄商神廟,還貼了告示讓縣裡有空的百姓趕緊都來圍觀。
接待她的……當然是小蘋果精。
夜昙的計劃是——既然此地居民逢水旱疾疫必禱焉,那她剛好求雨。
之後,某冒牌令尹便獻香三支,躬禱于神,與神約曰:“三日不雨,将焚其廟。”
她甚至還請了前任縣令府中的禮樂班子于神廟前舞了一整天。
待到所有的儀式完畢後……當然并沒有下雨。
“看吧,什麼都沒發生的!”某假冒的縣令在那叨叨。
“這玄商君也不是有求必應的!大家夥都散了吧散了吧!不散的話就都抓進縣衙裡吃牢飯!”怕勸說沒大用,夜昙複又威脅道,“不守法其實就是不敬神!懂不!”
當然她沒真舍得去扒了玄商神廟的院牆。
待人群帶着失望神色離去後,夜昙才解了變身術,悄咪咪貼近依舊戴着帷帽的夫君身邊。
“有琴!”
夜昙猛地跳起來,一下揭走了他的帽子。
“……”不小心被娘子拽下幾根發絲的神君頗感無奈。
“怎麼你都沒吓到啊!”夜昙忍不住癟嘴。
“……”他還能聽不出她的腳步聲?
“有琴你在想什麼?”夜昙把住人臂晃了晃。
“你方才在發呆麼?”帷帽擋住了,她看不清他神情。
“我是在想……不知他們還信我幾分。”
民神雜糅的時代,遺留下最為真實的崇拜。
要改變一地的風俗,并非一日之功,這點他當然明白。
“哎呀你就别擔心了,我不是順利把你這尊财神給送走了麼~”說着,夜昙便拿手做了捧東西狀。
“隻是……你為何定要堅持說你不是神呢?”她心中還是存了點小小疑惑,“其實讓他們一直信你不就行了?”反正那假的已經被他們抓了。
在神的字典裡,所謂解脫,不過就是死亡;所謂正果,不過就是幻滅;所謂成佛,不過就是放棄所有的愛與理想,變成一座沒有靈魂的塑像……
年輕時,她也曾這麼認為。
其實……不是這樣的啊。
這世間總歸還是有好神仙的。
“為何要說你是凡人了,沒有法力,不能幫他們了呢?”
“因為……”少典有琴轉過頭,目光落于寫有“玄商神廟”的牌匾上。
“事實本就如此。而且,隻要還有笃信之人,未來……難免會有淫祀出現吧?”
“……”哎,她有琴就是太實誠了。
想别人家都是由地位卑下的升轉成神,經由民間立祠崇祀到朝廷頒額賜号,神格不斷提升,影響亦逐漸擴大。
偏生他反其道行之。
真是沒誰了!
想到這裡,夜昙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昙兒?”神君有些莫名。
這個話題很好笑麼?明明該是很沉重才是。
“我隻是在想……”夜昙忍不住揉捏起夫君的手,“你要是全然的凡人,可能……”
“可能怎麼樣?”
“可能早就嗝屁好多次,然後喝孟婆湯喝到地府的小鬼和孟婆都認識你啦哈哈哈——”
倒不是自己看扁他,事實就是如此嘛~
他也太好欺負了!
“……”能不能不要這麼看衰他呀!
“其實我也沒有……”當初,小沒和聞人不還混得挺不錯的麼?
“沒有你說的這麼差吧?”
“而且……就算一個信徒都沒有也沒關系啊……”神君開始瞄自家娘子。
“反正總有人信我的嘛……”
“……所以你就是賴定我了是吧?”夜昙哪會不知道他的私心。
“是是是……我明明就不信神,卻信你行了吧!”她一邊嗔怪,一邊拿手戳人胸膛。
雖然她的信法和旁人不太一樣就是了……
心乎愛敬,虔奉蘋藻,肅事神宗。
“那……你到底信我什麼?”神君趁機将人圈在懷裡,低頭認真盯着娘子瞧。
“信我能給你……好姻緣麼?”
“!!!”好啊!居然調戲她!
“才不是好嘛!我是信你一定需要我的幫助!哼!”
信你……因為你是……
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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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這些孩子怎麼辦呢?”神君略感苦惱。
玄商神廟裡的婦女都還能找到回家的路,隻是那些孩子,卻難處置。
“還能怎麼辦?”夜昙揣着手,搖頭晃腦。
能夠賣掉孩子的父母……會是什麼好父母嗎?
“被拐的就送回去,被賣的就讓好人家領養了?”
“那不如……”神君觀察着夜昙的神情,想說要不他們也領一個?
那些孩子,若是父母真的不要,以後也可帶去天上。
“……打住!”夜昙看出來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不—同—意!”
“……為什麼啊?”待昆侖的事情徹底解決了,他們總還是要在人界待上一段日子的。
“我會像愛自己的孩子那樣愛他的。”
“……”她是懷疑這個麼!不是好麼!”
“哎呀我跟你說不明白了!”
“我的意思是你就不想……”
“我……當然想。”
一個男子愛一個女子,就是時時刻刻想與她在一起,想把世上所有好的東西都給她,想讓她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想要她給自己生許多孩子……這可能是本能。
可有些事情……終歸是矛盾的。
“那反正我們現在是凡人啊,你想養一個咱們自己生不就行了!”對着别人家的孩子視若己出……她沒把握能對這孩子負責到底。
“昙兒你聽我說……”少典有琴執起夜昙的手,“凡人,會疼,會死。”
上天已經給了他太多,他不能這麼自私。
“那也有很多人她們都……”
“可我不想讓你經曆她們的痛苦。”何況……
“且你其實并不特别喜歡孩子,更沒必要去受這番苦。”
“正因為如此,我才需要你和我……”
難道她還會不愛他們的孩子麼?
“昙兒……你忘了暾帝的選擇了麼?”
“……”她當然沒忘!
即使同父同母,也會有偏愛和冷落。
“可他是他,我是我!”
“可是昙兒,你想過沒有……”他當然不是什麼都沒想過。
她的假設若是成了真……
“我們的孩子……是凡人。凡人壽命短暫。到時候,你能忍受那樣的失去麼?”他知道,自己是斷然承受不了的,當然不敢托大。
“那也可以修煉呀!”夜昙理所當然道。
“是,你和青葵公主資質非凡……可孩子呢?”
這都是不能确定的事。
其實,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該如何做,才不算是自私。
好像做什麼都是錯的。
“……”自信如離光夜昙,當然覺得孩子會繼承他們的聰明咯!
從來沒有想過還有别的可能。
被這麼一說……
“總之,那些孩子……我看,要不還是先搞個學堂吧?先讓他們在一個地方學習吧?”
“也好……”
“欸,你去哪兒?”夜昙有些奇。
莫非還是生她氣了?
“我還要抽些時間,托夢給那些孩子的父母……”得看看他們究竟是個什麼态度才好。
“哎呀,這種事你就交給小蘋果去做嘛!”幹嘛每件事都要親力親為啊?那不得累死?
一人治天下,總歸不能長久。
“你有這時間,不如想想怎麼處置那妖精。”說着,夜昙便打開乾坤袋,将那半死不活的妖精放出來。
休息了幾日,犀牛精好歹恢複了些元氣,隻是也沒有力氣振作起來,便趴伏在地。
“仙姑饒命啊!”那日在人前,他也聽到夜昙說的話。
雖然他背後有人,可遠水解不了近渴,自己起碼得先逃出去,才能去搖人報仇吧?
“這……”少典有琴看了看恢複原本面目的犀牛精。
“要不就押回天上處置?”
“……”聞言,癱軟如爛泥的妖精動了動。
這不行啊!
到了天上……他還怎麼逃?那斬妖台,誅仙台什麼的……都不是吃素的呀!
那人更是決計不會救他了!
“等等!”萬念俱灰的妖精此時終于舍得支棱起來了,“神君!我冤枉啊!”
其實他沒什麼好冤的。
那人派出的傀儡人偶才與他說明來意,自己便與之一拍即合,在這裡扮演起神祇來了。
“哦?冤枉?”夜昙有些被對方的厚顔無恥驚到。
“事到如今你該不會還要同我說這一切都不是你幹的吧?”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了。
“不是你幹的難不成是我有琴幹的?看來還是削你削的不夠嘿!我美人刺呢!”說着,夜昙便開始撸袖子。
“等等,昙兒”,神君及時拉住人,“聽他怎麼說。”
為了立功,犀牛妖精開始無所不用其極地……爆料。
甚至還編出一些真假參半的謊話來。
“你說是一個道人打扮的老頭讓你做的?”夜昙皺起眉。
怕又是哪裡來的妖道吧?
“對對對……”其實他沒見過,都是編的啦!
“可是他囑咐你扮作我的樣子?”
“不不不……是是是……”其實扮演玄商君是他自己篩選過後做出的決定,倒不是那人下達的指令。
“到底是不是啊?!”夜昙被妖精那語無倫次,前後颠倒的行狀弄得很不耐煩。
“是是是!”雖然不是,但現在不是大包大攬責任的時候啊!
“你說是他要你送孩子過去?那關于那人身份,你可有線索?”比起這妖精,神君當然更在意他身後之人的身份與目的。
“神君啊,我可是都交待了,我也是受人脅迫,絕對不是有意冒犯您啊!”
“你冒犯的不是我……”少典有琴不禁皺眉。
他剛要言語,夜昙便強勢插入。
“你對不起的人可多了!該對着那些受害者道歉!”
“是是是……啊——”沒等犀牛精反應過來,便又被夜昙收回了乾坤袋中。
“行了!好好待着吧你!”夜昙伸出手指彈了彈自家乾坤袋。
“到時候就交給雷霆司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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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好與清平接洽的神官,又移送完犯人,這夫婦二人便依舊駕上馬車,返回昆侖。
到底還是又耽擱了幾日。
“咱們幹嘛不多帶點人去昆侖修補啊?”夜昙覺得……
最近她好累啊!
本來溜出來是準備暢玩暢吃的,誰知又遇到這些事。
害她都沒休息好!
“昙兒……”神君摸了摸娘子腦袋,一臉為難。
“你也知道,西王母她不喜外人入昆侖。”
說到底,西王母能使人“号呼相驚恐”,既是“司天之厲及五殘”的兇神,又是掌不死之藥的吉神;既是“虎豹為群,鳥鵲與處”,又容顔絕世,脾氣莫測得很。
再說,他們天庭也沒合适的人選能派呀。
當然可以請父帝下令調人,但……估計那些神仙就會裝沒看到吧?
夜昙也想到當時進昆侖挨的那幾鞭子。
“……哼!”想到就來氣!
馬車已經停了下來。
“那妖說的地方就是這裡吧。”神君掀開簾子,扶着娘子下車。
“大概?”
據黃袍郎交待,他時常在昆侖邊上的某洞穴等候新指令。
這山洞就在他們回昆侖的必經之路上,當然是要來一探究竟的嘛~
于是二人又開始鑽山洞。
“咦?這什麼?哦,這就是那妖精說的滑車?”夜昙蹲下來,伸手摸摸山洞口的木車。
整個山洞的走勢都是向下的。
看來那妖精沒騙他們,的确是要坐滑車下去。
“……”神君緊緊牽住娘子。
二人便乘車滑到了洞穴底部。
“真好玩呀~”夜昙甚至還有些意猶未盡,轉頭卻看到夫君依舊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有琴……”
“嗯?”
“其實啊……”夜昙想說别那麼緊張,又覺得空口白話無甚用處,最終決定迂回一下,“我看書上說,昆侖這邊會出現的上古神獸……有玄蜂、山蜘蛛、幽、傲因……”這裡已經很靠近昆侖了,難免會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出現。
“說不定還會從哪個犄角旮旯裡唰地冒出一隻遠古巨蟲什麼的……”
“但有琴别怕啊!沒什麼可怕的啊……巨蟲就巨蟲~咱們兩個人呢,當然可以互相壯膽的嘛~”
“……當……當然!”有什麼不好的記憶一下襲來。
神君本是打算一個人下去探探,在夜昙的強烈要求?恐吓?下,終是挽着人一道坐了滑車,現下亦相依行走。
此時,少典有琴另一手正緊緊按着清光劍。
清光劍現在……不管他怎麼查都無甚異狀,但上次砍蟲的陰影着實太大。
神君覺得,要和往常那般使它……自己還是得适應适應。
“哇啊——”走到洞穴深處,夜昙忽然叫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神君吓了一跳。
“有蟲子出來了麼?!”他本能地開始汗毛倒豎。
“什麼——都沒有嘿嘿~略~”夜昙朝人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成功吓到夫君的她心情甚美。
“……”
夜昙背着手在洞穴中四處走動查探,倏忽開聲。
“有琴。”
“嗯?”她又要吓他麼?
“你說咱們倆現在像不像那挖墳掘墓的賊呀?”
“……”原來這次是損他啊。
“我覺得……不太像吧……”神君有些為難。
挖墳掘墓可是缺了大德的好嘛!
不過,這洞的構造,倒真像個巨大的墓穴。
夜昙還是沒忍住将這裡所有能打開的東西都砰砰砰地開箱開罐了。
就連棺材也不例外。